微温碎語,點鬼夜行?──評甘耀明《喪禮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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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温碎語,點鬼夜行?──評甘耀明《喪禮上的故事》

甘耀明的《喪禮上的故事》(下稱《喪》)出版於十年前(2010),與他的首部長篇大作《殺鬼》(2009)可算作同期作品,其後則有《邦查女孩》(2015)與《冬將軍來的夏天》(2017)兩部長篇。我第一次知道甘耀明,是去年讀到《殺鬼》,為其以「魔幻寫實」(弔詭地,並非Magic Realism)手法書寫原住民與客家人/現代化之間的各種衝突隱患所驚異──如賀淑瑋所說的,他是個「變換莫測的魔法師(the magus)」,文字別具魅力。[1] 至於《喪》之為短篇小說集,無論在語言的複雜程度抑或敍述的底氣架步,相較於上面提及的任何一部長篇似乎都要不顯眼,也較少論者關注。直至近來我再去讀他的作品,讀到《喪》一書時,察覺了些可能值得細究的問題。這些問題很可能並不僅僅指向甘耀明,而是或即或離地牽涉到當代台灣、以至華文小說界所共同面對的處境。

小說集由〈永眠時刻〉與〈在告別式的故事〉作為始結,中間由「第一個故事」列數到「第十六個故事」,各自有篇名,就像是擺明一副模樣:「我要開始說故事嘍,而且是一個一個地,跟你們慢慢講。」(而並不是普魯斯特式的尋找故事入口,不是駱以軍式的建/解構故事迷宮,不是童偉格式的永劫故事原點,更遑論某類馳騁於硬核文字流的去故事化書寫。)我於是小人之心地揣測,在當今的文學場域,以甘耀明的能力和野心,這會不會顯得有點簡單?是在這樣一種狐疑心態的前提下,我展開對《喪》的閱讀。

我的阿婆是老頑童,不按牌理出牌,連過身時也是。……她說完這故事,嘆了一聲:「這時候變成白雲,飄到高處,就能看到更多故事。」接著她放慢呼吸,直到懶得呼吸,就此離開世界沒有再回來。阿婆於八十六歲過身,算長壽了。她長壽的祕訣,竟然是聽故事,甚至靠這治病。

──〈永眠時刻 麵線婆的電影院〉,頁10。

開宗明義,書名中的「喪禮」就是敘事者外婆的喪禮,「故事」就是有關其外婆的故事。這是個怪異得近乎可愛的阿婆。六歲的時候她本已得了重病將死,因為曾祖母一個故事:「一隻充滿哲學的羊如何倒立生活了半年,直到所有的羊學牠倒立。」把她從鬼門關拖出來,自此靠聽別人一則則的「故事藥」維持生命,有時候又自言自語重温腦海裡的故事,後來便被斷定得了精神病。十二歲那年,她在自己母親的床前開了一場故事大會,講她聽過、或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尤其是有關她死去父親的記憶,這個時候,「故事=記憶=鬼」的公式已然成立。作者寫到當這位母親聽到自己女兒滔滔不絕地講著,她覺悟:「自己的丈夫未曾死去,只是離去,而且活在大家心中。」(〈永眠時刻 麵線婆的電影院〉,頁14)所謂的「活」,正是以故事的形式,或曰以記憶的形式,或曰以鬼的形式──鬼者,歸也。於是,這個「故事藥」得了恰若辯證的雙重正面意義:它既延續了外婆的生命,也能治好其身邊人的悲傷。

但事實上,這裡面卻隱含了某種細思極恐的死亡威脅,並由此啟動了一則接一則的故事—記憶巡禮。「故事藥」事實上是以pharmakon的形式──是解藥,更是毒藥──迫使外婆無上貪婪地追尋故事、攫取記憶,甚至是「巫言」式的成為鬼的代言人,或鬼本身(向古墳裡的死者交換故事)。小說的張力架構於是成焉。甘耀明不是單純想要說一串動聽的故事(毋寧說是做不到),而是他先驗/實驗地把故事、記憶與鬼三者放諸同等高度,由此審視,有沒有向鬼賭注的可能:騙來觀念上趨向無限的故事串流(《一千零一夜》的延伸或對折),並以口耳相傳的狂歡對話來永續龐大的記憶庫存(波赫士[Borges]的圖書館),最後背叛、反殺於鬼,建立對於這些故事-記憶的絕對主體性?在此,甘耀明要說的其實已不純粹是那位外婆的故事,而是更添後設意味的,他自身作為當代台灣小說家的主體追尋,甚而,可看作是「時間與記憶的政治學」意義的本質探問:他說的故事既是記憶之傳衍,也是遺忘舆廢棄。[2]

阿婆常說:「快樂時,把喜悅帶給他人;悲傷的,自己哭哭就好。」可是她又說,不論是悲傷或快樂的故事,都給人喜悅。她愛聽故事,生前便計畫好了,身後要求大家來她的喪禮上講故事。

──〈永眠時刻 麵線婆的電影院〉,頁16。

於是下面的每一則故事具有了三重意義:既是孫子記錄喪禮上每個弔客所陳述的鄉間傳說故事;也是以他人輪流說故事的方式,延續講演死去外婆的生命故事;退後一步,這是作者籍孫子這個敘事者之口,完成了他要向讀者說的這些故事。事實上,這十六則無不是有關禁忌、消亡與追憾,而且貧乏得使人心裡戚然的「温情」故事。讓我列舉出首數則故事的大意:一隻無能耕地而被嫌棄的老母牛只懂得咧嘴微笑,鬥牛鬥死了還要被螢火蟲繞著升天;迷信的阿公因為算命師批他只能活到七十五,於是七十歲後放縱喝酒喝得翻天覆地,終得了急性肝硬化過身;被三個國小生逼迫玩弄的老傻子爬到葉叢濃密的大樹上便從此消失,他們斷定遇到的就是「殘障神」土地公;得到一隻大豬腿的一家人不忍吃掉,整整一年封在甕裡,結果被蒼蠅群撞破洞並噬之成朽木……

直如王德威所點明的,後遺民(post-loyalism)作家書寫的極致,乃是在回顧/張望各種意義的鄉土國家之時,把失去(身份主體)、匱缺(生命經驗)、死亡(廢離隱喻)提升作為形上命題。[3] 這些故事可作明證,甘耀明也不例外。但令人納悶的是,為何每一篇故事的最後都是終以作者顯得真誠無比的美德讚歌?勇氣、毅力、愛情、偉大、滿足、尊重、樂觀……作者以這些幾近莊嚴的詞語姿態,戛然扯停了那些本來作為主能指(master signifier)的失去、匱缺和死亡的自我回歸運動。老實說,這有甚麼可能?書寫廢離,把廢離寫得無法解救,然後又試圖用甚麼去慰藉,於此出現悖論式的環形歧路:如果慰藉無用,為甚麼要慰藉?如果相反,那廢離又是否真的無法解救?他甚至如是攤手自白:「或許,刻意誇大故事的人,渴望在其中獲得慰藉,」(〈第六個故事 神奇的豬油拌飯〉,頁89)然而,愈是認清現實的羞辱,就愈難被他說服。更進一步去想,這其實也不僅是甘耀明要直面的,用王德威的說法,這正是後遺民作家們眼前的兩頭鬼打牆般的窘境(尤其作為當代台灣文學現象),應是「該完不完,或完而不了。」[4] 於此,甘耀明顯然只是意圖在歷史的廢墟裡強調微光,甚至讓每個結尾鏡頭都聚焦那束微光,以尋找安穩温暖之鄉的可能──然而,又仿佛是註定的永遠不能令人滿意,那些悲傷記憶與魔幻故事,往往化成獨立蒼茫的鬼魂,在他小說鏡頭的深處餘影綽約,「完而不了」。

如此,與其被作者的温情幻術所迷惑,不如嘗試倒過來,去招弄他筆觸底下那些竄延騷動的鬼魂,貫徹「故事=記憶=鬼」的公式繼加探問,似乎便更能把握《喪》一書的真象──意思就是,讓這些鬼歸返鬧場,一若整本小說集的弔詭設定:輪流說故事,回溯亂跑的記憶。其實細心留意,「鬼」的意象在整本書中是經常出現的:曾祖父的夢魘還魂、中邪的鄰家阿公、逢賭必輸的賭徒、滿身豬血的祼男、極醜的雜種惡雞、會走路的山豬桌、擁有狗靈魂的羊,甚至,是「反攻大陸」的執怨……這都是作者筆下稱為「鬼」的。要理解此處所謂的「鬼」,無可否認它首先是指向靈魂學(parapsychology)意義的惡靈,總是作為嚇人情節的主角現身,甚至作為鄉間超自然傳說的解釋。那麼,假如該種嚴肅的靈魂學成立,這個「鬼」最終所指向的先驗場域,顯然就是「鬼」自身的純粹觀念。然而弔詭的是,甘耀明寫的「鬼」真的純然是靈魂學意義的嗎?事實上,無論是作者、讀者,抑或他筆下的角色,無不都是作為人之存有,而去認知鬼、傳述鬼、成為鬼的。由此,始終沒有現身的鬼,我可斷言,其實就是人性,一種本源的卑劣──抑或說,貧乏的人間温情背面的遺忘與無能,千年裡遊行夜空的The Lost Canvas。

如此,《喪》裡不時顯現的「鬼」如何作為惡靈似已並不重要(與巴代的小說有別),毋寧說它有更深層的象徵,乃是具有魂在論(hauntology)意義的幽魂──也正因如此,它與故事—記憶有著「鬼話連篇」的同義可能。像在〈第五個故事 阿撒普魯的三隻水鹿〉裡,三個國小生闖進迷霧之域,尋訪相鄰部落的鬼屋,「唯有見『阿飄』,才能告別童年的無知。」(〈第五個故事 阿撒普魯的三隻水鹿〉,頁76)他們赫然發現,所謂「鬼屋」便是日治時期的警察駐在所。那些傳說中的厲鬼幽魂,正是「關於殺戳和憤怒的歷史」(同上,頁82),整個族群的創傷故事—記憶;該處反覆使用「鬼頭」一詞,更是饒有意思。戴上鹿骨頭套瑟縮「鬼屋」角落的他們真的「見鬼」,而「鬼」竟然是一群發狂的雞,最後,一個鬼似的老人打碎鹿骨,救了他們。這裡寫其實就正如上面所說,是故事-記憶的遺傳,也是殘遺與遺棄。國小生的一代無法體驗日治時期的創傷,因此必須透過這變形的幽魂進行歷史教育課──逃脫以後,他們所傳述的不是日軍或雞群,而是新的論述可能:「見鬼」。從此就由上代人的切身經驗,以幽魂的形式,成為新一代「完而不了」的故事—記憶。

上面指出的,是甘耀明以書寫傳衍的一種「靈視」教程:由對鬼的想像,再到切身擁有鬼的經驗並進入鬼的觀點,從而提升到鬼的視域,最後成為鬼的傳述者。辟鬼,鬼還在;而且變本加厲地不斷變形擴散,成為了族群靈魂的構成部份。在外婆的喪禮上──Aunt Grande’s funeral──那些處處暗湧的鬼,便是以故事—記憶這種典型方式,而得以永續地傳述顯現。我說這是「典型方式」,其實還不夠準確,應該是《喪》裡所呈現的「唯一方式」。想想那個多次大難不死的外婆(她經歷了被竹管穿心而過、被樹根撞破胸口……),讓她生存下去的,正是對故事的饑渴──或許換個術語,外婆所表現的正是「經驗匱乏者」的姿態,因此她必須是貪婪而焦躁的,既是說故事狂,也是聽故事狂。如此,在每篇小說裡那些世界坍塌的風景中,人們關注的其實只有一回事,就是被鄉人稱為「鬼的尾巴」的舌頭。我覺得這個意象可謂是書中一大亮點。《聖經.雅各書》也有這樣的話:「這樣,舌頭在百體裡也是最小的,卻能說大話。看哪,最小的火能點著最大的樹林!……惟獨舌頭沒有人能制伏,是不止息的惡物,滿了害死人的毒氣。」舌頭的功能有二,就是囓食與言說,其實這就呼應了上面提及的「經驗匱乏者」姿態(或用甘耀明自己的話來說,便是「餓死鬼轉世」)──瘋狂吞噬,瘋狂言說;而那個被永續反芻變形的,正正便是「故事=記憶=鬼」。但在此處出現了一個很值得深思的問題:我們只看見「鬼的尾巴」在瘋狂抖動,那麼,鬼的身體是甚麼?這是甘耀明沒能在小說中回答的,也因此,他似乎註定摸不清「鬼」的真象,遑論逃逸或反殺的可能。

甘耀明在《喪》最後的短跋指出,他期望的書寫—閱讀可讓人「暫時忘卻憂愁」。(〈跋〉,頁237)我猜想,他或許正是試圖以書寫—閱讀「幽」(dark)的方式,如同召喚死去者的鬼魂,一種形貌古老的「黑暗力量」,而滲透/遮蔽/踰越歸類作「憂」(tristia)的文學經驗(甚或是以根扎鄉土的故事幽魂,遏阻那種無法停駐的「遊」[itineraria]之騷動)的權宜伎倆。[5] 為甚麼說這是權宜伎倆呢?(我甚至質疑:這會不會顯得過時?)其實甘耀明早已暗示:在此意義的書寫-閱讀恰如「故事藥」,都是劑量不足的pharmakon,癮頭甫起,已經沒貨。換句話說,他的招魂無可避免是匱缺的,無論是他的招弄過程,還是鬼魂本身的深邃性──也因此,這應屬質的問題,是小說法理上的匱缺困境。甘耀明正是明白他這樣的文字世界與現實的距離,甚至是作為那種革命式精神分裂文學的背反,故如此「哈哈大笑」如他所說必然是「暫時」的,大笑終歸僵硬停止,就像麻醉藥過後,清醒過來的說故事人與聽故事人尷尬對視(「經驗匱乏者」們顯然饑渴依舊,又不好互相道破)。因此,不論是他自己說的「幽默」,還是他以書寫招來的故事「幽魅」,都很可能僅終以一種極貧瘠而滑稽的,故作寬容的完全垮落。

所以我的問題其實是:在《喪》這本書裡面,那些幽微的吐息、破碎的笑語,是否具有足夠強度,作為小說家暗夜行路時的滅鬼之刃?[6] 甚若,迫近某種意義上的主體確立?小說家(尤其是甘耀明這代的台灣小說家)或許有認清自己處身那個微光堆疊的廢墟之必要,但,不要單純地留戀光──如此的留戀,只會被吞噬掉那曾經預定的歸返可能,那真正的巨大温柔。我相信在其後的《邦查女孩》與《冬將軍來的夏天》中,甘耀明很可能已給出了他在此問題上的答案,而不再是對原點的多番追詰──也因此,這位小說魔法師仍然值得我們期待,甚至是以更迫切的目光。

題外話:文題中的「點鬼夜行」,一方面是嚴肅意義地指向我等讀者對當代台灣作家的期望──如同翻開點鬼簿進行招魂,並實踐百鬼夜行般的遊牧之旅──但碰巧地,同時能作為通俗粵語的疑問句,「點鬼夜行?」,就是「還能怎樣夜行?」的意思。

 

注釋

[1] 參考賀淑瑋:〈語言大師暫別魔幻,靈秀依舊〉。

[2] 這裡稍借用了王德威的「後遺民論述」,以解釋甘耀明的寫作姿態。參考王德威:《後遺民寫作》(臺北:麥田,2007)。

[3] 參考王德威:《後遺民寫作》,頁13。

[4] 同上,頁49。

[5] 關於「遊」、「憂」、「幽」的論述,我曾淺略請教蔡元豐博士的見解,獲益良多。參考:蔡元豐〈遊、憂、幽──閻連科的黑暗小說《日熄》〉,詳見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第六屆紅樓夢獎評論集》序論。

[6] 文中的「強度」指的是接近德勒兹語境中的強悍書寫意志,該種意志近乎必然的需要實踐以解疆域化的文字動員過程,猶如被死亡本能(death instinct)驅使地衝向存有毀滅的界限,作家性命相博,而得到一種「外國語」形式的創造性力量之可能。另外,文中的「滅鬼之刃」,當然也是對日本動漫《鬼滅之刃》的借用或戲仿,細想之下,其與本文結處也有不少可以對照之處,未嘗不是個有趣的思考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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