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在《小說課》裡面寫,年輕甚麼都好,只有一件事不靠譜,那就是讀小說。這句話所指涉的是歷練與經驗,一個人十五歲時讀的小說,四十歲時重讀又有另一種感受。但是,年輕的我們儘管不太靠譜,又必須通過小說擴充視野與想像,還要訓練閱讀文本的技術。小說作為一種經驗補充包,我們不得不一知半解地吸收,才有機會迴避或拓展前人的錯誤或精華。
但有一個主題是我們,包括現在正在上網閱讀的你,也是無法輕易接近的,弔詭的是與此同時,這個主題幾乎是文學裡不可或缺的重要主題──死亡,以及衰老。或許我們與死亡的距離不一樣,感受過身旁人離世的次數也不同,不過正如保羅.奧斯特受訪時所說:「並不是說一個二十歲的人不知道他將來會死,而是他人的死亡會深刻地影響年長些的人──而你並不知道那些死亡的累積會對你產生甚麼影響,直到你親身體驗到。」而四十歲接觸到的,跟六十歲,八十歲,又是全然不同的光境了。
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的《凡人》(Everyman)就是這樣一部書寫死亡與衰老的小說,他帶我們從死亡線回溯,閱讀一個凡人的一生。小說從一場葬禮開始,這位開場就入土為安的主角沒有名字,通篇只用一個「他」字來描述。他的墓碑前有些以前廣告公司的同事、有些跟他同住在銀髮族社區裡的老人朋友、跟第一任前妻所生的兩個兒子、第二任前妻與一個女兒、他的哥哥與嫂子、最後是一位私人護士。就是這樣。小說從一段過於感性而顯得囉嗦的致辭開始,但誰又有權認為葬禮上的致辭語無倫次呢。
菲利普.羅斯書寫的肉身死亡
縱觀文學史上,擅寫死亡的大師多如繁星,馬奎斯有關於瞞騙的《預知死亡記事》,關於愛與堅持的《愛在瘟疫蔓延時》;川端康成有關於老邁與內省的《山之音》,關於老年人性慾的《睡美人》;柯慈有關於老年人衰弱的《屈辱》,關於殖民史裡白人黑人不同死亡方式的《鐵器時代》。對於死亡與老年的思考,文學家可說是比哲學家更深刻,畢竟無法歸納出普遍性的東西,作家可以用描述與文學加工的方法處理,這哲學家比較難。
而菲利普.羅斯的特色是甚麼?首先我們必須回顧他在文學史上的定位──他是一位堅定不移的父權份子,徹頭徹尾的沙文主義者。他早年作品如《情慾教授》等,都將自身的雄性特徵完全表露出來,偷情、貶抑妻子、強調陽剛等都只是家常便飯。也許只讀這樣的描述會使人不安,然而當他使用不加掩飾地使用男性視角,動物性地展示出自己的慾望時,他這種執着反而精確地將生命的意義歸於肉身。一切虛無,只有肉身的存在才能證明人類還活着,而肉身的證明就是性慾,羅斯用粗暴的父權話語簡單歸納了西方思潮所描述的人類狀態:靈必須有肉,而肉有慾。
而死亡,亦即是肉身失去意義,可想而知會對羅斯造成多大的衝擊。在《凡人》裡他寫道「歲月將他的身體變成一種倉庫,存放着各種防止他衰竭死亡的人造器官。他以前從來不需耗費心力來驅散死亡帶給他的心理陰影。」年老與體衰,兩大對於肉身的磨蝕,會像削蘋果皮般將一個沙文主義男性的尊嚴完全剝去,最後他會放棄任何獨特性,任何夢想,他就只是一個「他」,是凡人,是Everyman。每個(男)人都必須面對的這一關,當你老了,每天掛在口邊的就只有病痛。
《凡人》回顧的是「他」的一生,敘事手法卻是寫他從小到大的每次動手術。從童年開始的第一次動疝氣手術,那時父母與兄長都圍在病床旁為他打氣加油,緊緊擁抱他。到壯年時闌尾炎,第二任妻子在床邊不離不棄。老年時他躺上病床,開始在體內植入支架、心臟顫動器、在喉嚨插入導管、在耳邊局部麻醉地開刀等等,肉身是個笑話,在醫學面前人類只是一團肉塊。在病床旁出現過不同妻子,不同兒女,偶爾有些朋友與看護來來去去,最後只剩他一人被送進手術室,妻離子散,他不治逝世。這就是一個白人男子的一生,一個混蛋的懺悔錄,換言之,一個凡人的醫療史。
不知道這是否羅斯的個人體驗,但將作品角色解讀為作者本人是不智的。反而,我們可以看到羅斯在長久堅持沙文主義雄性權威過後,寫出了這樣的一段話:「與生命告終這種無可避免的打擊相較,他所領悟的一切根本無關緊要。要是他早就知道每個人所遺憾、失落、淡泊的痛苦故事、要是他早就知道每個人的害怕、驚慌、孤立與恐懼、要是他早知道他們正如何遭受毀滅,他一定會從早到晚守候在電話機旁,不眠不休地再撥出至少一百通電話。老年人所面對的不是一場戰鬥,而是一場屠殺。」
性慾從肉身的一步一步衰敗開始消亡
昆德拉曾經如此分析羅斯,「一切都被允許,唯一的敵人是我們自己的身體,剝得赤裸裸的,剝除了幻想,剝除了假面。」從愛跨越到性的這個關口,西方思潮走了如此久,最後終於將性的概念從壓抑裡解放出來,而性的終點就是肉身。但肉身這個題材如此沒趣與普遍,能對之起反應的大概只有三島由紀夫。但肉身的終點呢?卻是死亡。
在邁向死亡的最後幾哩路上,性,這個作為雄性尊嚴的,人生樂趣的,彰顯權力關係的重要事物,被肉身的無能給取消意義了。巴塔耶將性慾的高潮極樂比喻為小死,但反過來想,死亡與衰老卻剝奪了性事的任何快樂可能。老年(男)人不得不成為無性動物,當一個人體內全身都是人造器官與支架時,又可以如何尋歡呢。《凡人》裡的他在老時回憶壯年,那時他仍健康,可以在海裡暢泳,「他一整天被海浪打得暈頭轉向,但那種滋味讓他陶醉得簡直想一口咬下自己一塊肉,品嚐自己身為血肉之軀的味道。」老了過後,既無肉也無牙,脖子也不能低下去咬,只剩下虛無的慾望。
他最後一次圖謀不軌是在銀髮族社區裡,他每天的娛樂就是看屋前的青春女郎穿着緊身背心跑步,後來他終於打定決心搭訕,把寫着手機的紙條遞給其中一個。在這過程裡,他卻不能抑止地回想壯年,「如果在三十年前,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展開追求攻勢。但是,那種自信滿懷的喜悅已經消失了,那種引人入勝的樂趣也跟着消失了。他竭力掩飾自己的渴望,並掩飾自己的無能與微不足道。」當然,那女郎沒有打電話給他,也換了一條跑步路線。沒有人想要他了,他的性生活畫上句號。改編一句老話:人永遠無法知道這次性交可能就是此生最後一次。
村上春樹說,人是一瞬間變老的。理解這句話尚算輕易,但要理解變老過後,那些許多許多瞬間,隨便一個都可以將人逼瘋,拖進深淵,萬劫不復。從肉身的一步一步衰敗開始,羅斯沉痛地書寫,「看着自己身體的變化,看着性能力的衰退,看着那些把他整得不成人形的毛病,那些讓他身體越來越不正常的突發性疾病──除了疼痛,他甚麼都沒有了。」羅斯從沙文主義者的角度推進,一路狂飆推到極致之後,所碰到的依然是普世平等的終結:痛楚與臨死的悲傷,那時主角內心只有懺悔與內疚,他的一生要完結了。而他生前所辜負的人他再也無力去補救與乞求原諒了。就是這樣。
從完成品上回溯,反思作為凡人的一生
菲利普.羅斯的《凡人》並不算過於深沉,這赦免了讀者代入時的痛苦,異於柯慈;也不會營造喜劇性,異於馬奎斯;羅斯針對男性一生犯過的錯,性的吸引力會真實地反噬自身,他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異於川端。而羅斯的特點是一切都將終結於肉身之死,人一生最大的懲罰莫過於看着自己毀壞片片碎落,換成一個接一個拗口的輔助機械,不情不願地被醫學改裝成變成cyborg。
到了某個歲數,人人開始身體出現狀況,村上的那句話開始被大量引用。不過誰會真正放在心上呢?直到第一次被推進急症室開刀之前,死亡只不過是遠在天邊或他人之事。保羅.奧斯特寫的一段話,「第一次發作的心臟病尚算輕微,屬於輕微的梗塞,相當於一小段演出荒腔走板的獨唱。第二次卻像是兩百人組成的合唱團配合鋼管樂團大鳴大放,撕裂開我的身體」。這些事情,除了文學作者以外誰會跟你那麼鉅細無遺地講,現實裡的人講了我們又會否認真聆聽呢?而閱讀小說,以移情與代入感去觀摩中老年作家們的心境世界,摸索與理解死亡的邊界,不就是文學的功用嗎?
年輕時讀小說不靠譜,但誰又能要求一個人100%讀懂小說呢。文學這種東西無法完全理解,沒有完美解答,就像死亡;文學給予每個人的意義都相異,每人的解讀都不同,就像死亡;小說亦是從完成品上回溯,反思自己作為凡人的一生,就像死亡。小說作為一種經驗補充包,我們不得不一知半解地吸收,得知道凡人的終點與肉身之死的大概狀態,重新規劃目前的生命地圖,趁還有機會時進行補救或積極行動,死亡書寫的意義,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