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術和魔法的分別不在技法,而是表演所傳遞的意義以及觀眾的反應。魔法常有宗教意味,魔術則是純粹的表演娛樂。順理成章,魔法和魔術往往代表理性與迷信兩種世界觀。魔法是迷信,明明是人手操控的幻覺,他們卻信以為真,以為背後有神力主使;魔術不會故作神秘,強調技巧和幻覺帶來的觀感刺激,觀眾縱使不會誤信為真,也能投入其中。
社會進化論者(social evolutionism)如著名人類學家 Sir Edward Burnett Tylor 更將社會的文明程度與「理性/迷信」的世界觀拉上關係,認為「理性/迷信」是人類試圖解釋自然世界所發展出的兩種極端,原始社會誤信世界存在魔法和超自然力量,而歐洲社會則以理性和科學方法解釋自然。理性和科學所帶來的進步文明,證明迷信的人多麼天真和錯誤。即使後來不少人類學研究質疑這種推論未免粗疏,主流還是經常以「理性/迷信」的框架理解魔術魔法的分別。
然而,「理性/迷信」的框架有沒有問題呢?
人類學家 Graham M. Jones 回到這個框架最初出現的十九世紀末。當時,法國正殖民非洲,駐地的法國人對這片神秘的土地充滿好奇,同時苦思如何征服土地上的人民。國內,現代魔術之父 Jean Eugène Robert-Houdin 則積極革新魔術表演標準和操守,希望設立一套現代、理性和科學的魔術原則。
在Magic’s Reason中,Jones 以 Robert-Houdin 前往殖民地阿爾及利亞表演魔術一事作開端, 探討現代性論述、殖民主義以及魔術三者如何互惠互利,共同將原始社會打成迷信的他者,以魔術、魔法的分別來強調自身的優越。
向魔法宣戰
近海的阿爾及利亞(Algeria)是非洲第二大國家,位處摩洛哥和利比亞之間。法國在1830年已成功入侵當地,流放總督侯賽因(Hussein),但仍然未能平息境內的反抗運動。官方將這一切歸因於當地的蘇非主義教(Sufism,亦稱為伊斯蘭教神秘主義),當地政治領袖、蘇非兄弟會的成員、部落長老、信徙、隱士和術士統統被視為教團一部分。法國官方指,教團人士自稱擁有與神連結的超自然力量,實質只是靠魔術迷惑民眾,群起反抗法國殖民。
他們提供的證據就是當地的宗教儀式 Isawiyya。儀式以巫士吞食有毒物品的表演為主,透過事後分毫不損的身體,證明與神的連結。Isawiyya 這個傳統在16世紀從摩洛哥傳入,相傳一位蘇菲派聖人和弟子在沙漠逗留,飢渴交迫,聖人因而賜予弟子神聖的力量,讓他們能夠進食有毒物品如蝎子、石頭和蛇等等,令他們不致餓死。進食有毒物品從此成為神聖的證明,阿爾及亞利的宗教儀式亦經常重現這個神蹟。不似魔術表演的觀眾在台下安靜欣賞,參與的阿爾及利亞人在表演中異常投入,他們從不抽離地圍觀,而是與巫士一同圍圈而坐,或是像進入催眠狀態般仰臥在地,神情呆滯。
將其他地方的宗教儀式與魔術表演相比,稍微仔細分析也可發現當中錯漏。宗教儀式注重的不是表演本身,而是表演的象徵意義。後來不少人類學研究發現,觀眾藉着表演與神交流,而重現神蹟其實表達了對神明、祖先的敬意。當時的田野研究者、駐地法國人卻忽略這些,只視表演為低級魔術。目賭一切的駐地軍官 François Edouard de Neveu 甚至嘲笑他們的無知,指在法國連平民也不會上當。他寫到:
阿爾及利亞的儀式充其量只是魔術表演的手法。出現在法國,即使能夠吸引到平民的目光和讚嘆,亦足以說服他們。分別在於:在阿爾及利亞,伊斯蘭教為這些魔術賦予權威,讓信徒以為真的是上帝的力量。相反在法國,市長擁有地方的管理權,平民走過只會想:「這班人手法敏捷。」
現在看來,這只是殖民者的自大,但對當時透過理性和科學得到莫大發展的法國人眼中,這班落後、迷信的人應該被重新教導。為了讓他們眼中被蒙騙的人民投向正確、進步的殖民懷抱,在1856年,de Neveu 邀得 Jean Eugène Robert-Houdin 遠赴當地表演。當地人若見識過沒有神力幫助的魔術師亦能夠做出同樣戲法,效果甚至更驚為天人,屆時便會發現所謂的魔法和神力只不過是掩眼法和變戲法。
理性與魔術的他者
Robert-Houdin 準備的魔術都經過精心挑選,與當地巫士的魔法表演對應,例如著名的槍打活人戲法(The Gun Tricks),當地巫士為了證明自己受神保護的身體刀槍不入,會讓觀眾用改造過的槍對自己開槍。在Robert-Houdin 的表演中,他將改造過的槍交給現場觀眾,讓觀眾自行放進劃過記號的子彈,而自己則手拿蘋果放在胸前,等待觀眾開槍,最終子彈當然沒有穿過他的身體,而是停留在蘋果內。Robert-Houdin 所製造的效果,卻又比巫士更勝一籌,他最後會從蘋果中抽出有記號的子彈,歸還觀眾,而當地的巫士則缺乏這一層效果。表演尾聲,Robert-Houdin 特別向觀眾強調,奇跡般的表演只是變戲法的技巧,與巫術無關,希望受到啟蒙的觀眾會將訊息傳開。
Robert-Houdin 兩年後出版的自傳這樣評價表演的意義:「我希望我的表演能夠令阿拉伯人明白,教團領袖的技倆不過是簡單幼稚的把戲,它絕不可能是天上使者所做。自然地,這亦表現出我們的優越,那些巫士遠遠不及法國人。」政治上,Robert-Houdin 的任務是以現代魔術展示殖民者的力量。但身為魔術師,此行亦被他視為現代魔術的勝利。要知道,Jean Eugène Robert-Houdin 對現代魔術的貢獻,除了改良表演道具並加入機械裝置,更重要的是把魔術變成正式的劇場表演,設立專業的表演規範。搭上科學理性的社會風潮,他希望擺脫魔術師一向帶給人迷信、落後、低俗的印象,為魔術師披上科學理性、乾淨中產的形象:身穿西裝的魔術師在台上幹練優雅地表演,不嘩眾取寵。他曾說過:「魔術師不是玩雜耍的人(jugglers),而是扮演魔術師的演員。」
阿爾及利亞人就是現代魔術的理想敵人,特別是那些過份投入的觀眾,他們缺乏辨認真假、欣賞魔術師技法的能力。在自傳中,Robert-Houdin 特別仔細地形容阿爾及利亞人的反應,他們笑得過於激動,姿勢怪異,甚至連過分有活力都是問題之一。他亦提到當地政府的嘉許,讚揚他的技巧令他們大開眼界。Jones 尋回當時的嘉許狀,發現當地政府雖然高度嘉許他的表演,卻並未將表演與當地的宗教儀式拉上任何關係,對他的苦口良言亦無半點觸動。可見他此行最主要的任務未算完成,但這點Robert-Houdin在自傳中巧妙地隱藏了。
對於Robert-Houdin和法國人來說,阿爾及利亞人只需要表現出符合自己心中對落後、迷信社會的印象,填滿關於「理性/迷信」、「文明/落後」的假設,實際上阿爾及利亞人的想法並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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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 Robert-Houdin 在阿爾及利亞的魔術表演作開端,Magic’s Reason講述一段魔術打敗魔法,理性破除迷信的歷史。但是過程並非如社會進化論所設想,「理性/迷信」的對立並非絕對,西方的現代性也是經過一段排除情感、積極建構他者形象的過程才產生。
按照法國社會學家Bruno Latour 解釋現代化的「淨化(purification)」理論,現代化是一個隔離自然與人的機制。與其說魔術是現代化的產物,應該說魔術就是現代化本身:魔術師主動在他的表演排拒意義、幻想,建立現代的形象。同時,魔術亦與殖民主義聯合,以宣揚現代化的進步文明為名,利用殖民地落後、迷信的形象爭取各自的利益。
Magic’s Reason亦帶出類比的問題。重新檢驗我們習以為常的「魔術/魔法」之分,和緊接在後的一連串假設和價值判斷,書中講到類比、理論框架背後存在的意識形態。M. Jones 並非說類比、理論框架毫無必要或完全錯誤。他只是希望,比較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文化時,要小心使用類比,以免簡化或矮化自己不熟悉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