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是「物導向」文學評論?──Grant Hamilton的物導向哲學講座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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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是「物導向」文學評論?──Grant Hamilton的物導向哲學講座後記

甚麼是「物導向本體論」(Object-oriented Ontology,OOO)? OOO能夠對文學評論帶來甚麼啟示?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副教授Grant Hamilton在4月一個的星期一下午,簡介了何謂OOO,並由此提出一種新的文學評論模式。

 

甚麼是OOO

OOO源自於一波嘗試擺脫人類角度來認識世界的思潮──「思辨實在論」(Speculative Realism)。Hamilton教授指出,思辨實在論起源相當清𥇦:2007年4月,在倫敦大學金匠學院中,一個以「思辨實在論」為題的工作坊。會上主要有四個主要派別:以數學思考人類極限的Quentin Meillassoux、擁抱虛無主義的Ray Brassier、透過德國哲學家Schelling重建自然哲學的Iain Hamilton Grant、以及今次講座的主角,由Graham Harman提出的「物導向本體論」。

Graham Harman伴隨Levi Bryant、Ian Bogost,以及Timothy Morton,意欲擺脫康德對於人類知識劃下的界限。在哲學家不斷爭論世界為何物之時,康德提出了另一個問題:我如何知道這是甚麼?問題一下子由本體論爭拗,轉移到知識論的討論。康德的回答是,知識首先來自觀察的種種現象,所以「現象依賴心靈而存在」。

由此開始,世界被康德一分為二:本體(Noumena),以及現象(Phenomena)。根據康德的理論,前者是人類所不能觸及的。但是,這卻令人類佔據了知識世界的中心,所謂知識,都是人類觀點的產物。OOO所欲達致的,正正是擺脫這種以人類作為中心的世界觀,「人並非萬物的尺度」。

OOO的目標是,以物來建立一套新的本體論,即是「物導向本體論」。在OOO當中,物是不可化約的。不可化約(irreducibility)所指的是,物件本身並不能以它的組成元件來思考。Hamilton以水作為例子解釋:眾所周知,水的化學式是H2O,兩個氫原子及一個氧原子,但是水並不能純粹以氫原子特性加上氧原子特性來理解。

那麼我們要如何考察一物?Hamilton繼續解釋,我們也許可以談論物與周遭的互動,考察其不同的能耐以及能力(capability and ability)。例如,當我們談論水,可以談及水接觸周遭環璄的變化:在大氣常壓中,受到熱源加熱到100℃便會沸騰。但是問題是,即使我們如何仔細地,鉅細無遺地描述這互動,也無法完全指認何謂水。Harman仍然認為,水永遠可以被描繪得更多,更多。

一方面,物無法被化為不同的組成元件,另一方面,物也不僅僅是它對周遭環境的影響與互動。Hamilton總結了OOO的三條綱領:(一)物的世界存在;(二)人亦是一物,與萬物平等;(三)人的經驗不再是絕對,而只是萬物對世界的眾經驗之一,「人的經驗被相對化」。

 

Hamilton的物導向文學評論

Hamilton繼而思考,文學評論能否從OOO中汲取養份?有沒有一種物導向文學評論(Object-oriented Literary Criticism,OOLC)?

Hamilton形容,文學評論一直被形式以及脈絡拉扯。一方面,新批評學派將文本化約為各種文學技巧,旨在發掘文本裡的「真正含義」;另一方面,以新歷史主義為首的批評方式,強調脈絡對於文學的形式,卻無視了文學作品的能耐及能力。但是,對於OOO來說,這無礙是破壞了文本本身。

由此角度,Hamilton定位了文學評論中的一物,就是「書」本身,他提出要將文本視為哈曼式的物(Harmanian object),不可化約、不可分割、以及作用與反作用於它的周圍。

物導向文學評論所追求的,是文本作為物的整全性、不可化約性。評論的作用,並不在於找出文本背後的「真理」、「真正意義」。他引用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及瓜塔里在《千高原》中對於書的描述:

書並非主體,亦非客體;它由各種具形的物質、差異極大的日期及速度所組成。[……]在書本當中有連接或分區的線、地層及界域;但同時亦有逃逸路線、解層以及解域的行動

不可化約的書本,本身就是一團潛在的能量,而讀者就是書本的「啟動者」(animator)。Hamilton形容,閱讀當中需要問的,並不是文本的含義,而是書本的能量如何影響讀者?如何挪動了讀者本身?所以,OOLC所詢問的是作品對於周遭的影響,即是讀者如何評估作品。讀者閱讀後,將作品能量轉化成何樣的私人產物(private product of literature)?關鍵在於,文學作品對於讀者的影響(affect),而讀者對於文學作品的「回應性/責任」(responsibility)。

影響,Hamilton強調,是帶有德勒茲與瓜塔里哲學的含意,意指文學作品如何改變讀者思考與感受的方式。讀者的部署(disposition)、取向以及行為,是關係到影響讀者的各種力量,尤其是社會及政治的力量。所以文學作品的影響,不只在於如何改變,還有這改變將帶領讀者在他所面對的世界中走到何方。

私人與公共並非互相對立。因為讀者將作品的能量轉化為閱讀的產品──即是評論。而評論作為文本,亦是一股能量,繼續傳到公共的領域當中。OOLC想捉緊每個讀者獨一的經驗,各種獨一的經驗繼而交織成為文學閱讀的地景(landscape of literary reading of own reading experience)。「同一份作品,對不同的讀者而言有甚麼不同的意義?」OOLC不單沒有隔絕於社會,相反,OOLC提倡評論的民主化:沒有專業評論家,沒有文學教授,只有在世界之中的行動。

 

實驗式文學評論

Hamilton提出,OOLC式的閱讀是讀者一系列的實驗活動。實驗取其拉丁字源(experiri),就是拋身於歷險之中,去嘗試、創新、創造,並由實驗(experiment)提煉成經驗(experience)。文學批判是一系列運動,讀者會變成評論者,甚至變成作者。OOLC是一種追求「新」的文學批判,「創新評論」(creative criticism),關注自身的形式以及自身的作者性(writerliness),強調閱讀對於個人的影響,以及創新性。

以前,創意強調的可能是一個人的獨特經驗,或者稱之為「天才」。而OOLC的創意是源自於文本能量,然後創意的能量到傳送到周遭環境之中。在能量的傳遞間,政治便成形了。批評就像一部測試強度的機器,生產出文學的產品。Hamilton特別提到十六世紀法國散文大師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散文」(essay)的意思不純粹指「嘗試」,重點是「看看你能夠走得多遠」。實驗式閱讀旨在,「仔細列出文本將我們帶到哪裡為何帶我們到那兒?我們需要回答,我們閱讀時,有何新的概念及以想法得以誕生?」

創新的不只是內容,還有批評自身的形式。OOLC不應滿足於單純觀察閱讀所帶來的影響。相反,我們應該反思如何創造,如何創新。就像德勒茲所說,「有甚麼正在形成?甚麼是新?」例如,批判是不是只可局限於文字?例如今時今日相當流行的video-essay,也可以是一種實驗式文學評論的新形式。例如Radiohead的歌〈2+2=5〉可否視為對歐威爾的《1984》的評論?Hamilton又以畫作為例。十九世紀英國畫家米莱的作品《Ophelia》,正是參考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歐菲利亞溺死的一幕,可視為一種以畫作評文學的嘗試。這也是一種實驗式文學評論的方式。

歸根究底,Hamilton說,OOLC所追求的是平等,不單止是作家與讀者之間的平等,更是作品與作品間,作品與評論間,評論與評論間的平等。Harman還提倡萬物間的平等,書本與人之間的平等。最後,他引述傅柯作結:

我不能自制地想像一種試圖不去論斷(judge),而去生產的批評方式。[……]它會點起火焰,看着綠草生長,聆聽風吹過的聲音,捉着風中海水的泡沫,並且吹散它們。它所增生的,不是論斷,而是存在的各種符號:批評會召喚它們,將它們自睡夢中喚醒。也許它會創造出新的符號──這更好。更好。

2 comments

  1. OOO與現象學所持的人類中心論之間的對立也可以用德里達提出的「拼合者(bricoleur)」與「工程師(engineer)」之間的對立來理解。工程師專注于一個從無到有的生產過程,平地拔高樓,而拼合者利用手頭上現有的材料進行創作,好似拼貼畫。德勒茲和瓜塔里的哲思與行文的方式就更接近於拼合者,他們利用現存的認知體系里的事物來描繪自己獨特的哲學,而不像以亞里士多德為首的經典哲學家那樣嘗試在真空中建立一個自洽的、完整的、獨立於世的建築物——德勒茲和瓜塔里哲學是「相對的」,亞里士多德哲學是「絕對的」。如你文中所述,絕對的哲學以人的理性為尊,隨之也將萬物根據其與理性的相似度分了三六九等,而相對的哲學摒棄了以人類為中心的等級制度,把人類的經歷與萬物的經歷放在同一個平台上,供拼合者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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