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八月,日本動畫家新海誠的動畫電影作品《天氣之子》(天気の子)在香港上映,我待到其落畫仍未得抽閒進電影院看,今尚遺憾,但那時候倒是有聽在樂隊Search Radwimps為其所作的主題曲《愛にできることはまだあるかい》,這是歌曲的名字也是副歌首句,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還有愛可以做到的事嗎?」隨着我戒不掉那每日每夜一邊看書一邊播YouTube聽歌(極厭其煩地點擊跳過雙重廣告)的習慣,從去年夏天(歌曲在YouTube發佈日期是7月18日)到今年的暮春三月,想來也反反覆覆聽了這首歌不下二百次,以至我幾乎都背得出歌詞來了。愛にできることはまだあるかい,於是,這大半年來我都如此反覆質問自己。
在日本作家夏目漱石(1867–1916)短短十年的寫作生涯裡,妙着連連,以致有很多好作品的風頭都容易被其他更重要、更知名的作品(比如每個文藝青年都會讀過的《我是貓》和《心》[こゝろ])蓋過,而為讀者所忽視。我以為《從此以後》(それから)這部小說所體現的內涵,事實上也不輸《心》等作品。一如漱石的大部份作品,《從此以後》也是故事結構較為簡單:遊手好閒的知識青年長井代助,重遇故友平岡常次郎,並激起了自己對平岡妻子三千代的惦戀之情,於是代助鼓起勇氣追求她。同時,三千代得病,身體狀況日差,最終間接地拒絕了代助。好了,故事已經講完了,放在今天讀來毫不新鮮,甚至大概已成八點半檔電視劇的婚外情情節常用套路。所以我也不是要來細讀分析小說的情節,而是談談我從這部作品內裡所讀到的,更細膩也更巨大的命題,那正是愛。
事實上,關於愛,以及人性、孤寂等命題的探討,幾乎是我曾讀過每一本漱石的小說也必然包含在內的母題。而在《從此以後》,漱石追問「愛是何物」的方式,是書寫一個婚外情的場景,更尖銳地說,他寫的這是一部關於勾引嫂子、近乎通姦的小說(而事實上這個被寫得天花亂墜的「不倫戀」主題,也當是反映該時代日本文學群像的一個關鍵詞)。或許暫且撇開任何過於強硬的倫理標準而不對其展開批判,才能讓我們更接近漱石的思路。追讀漱石早期作品的讀者會疑惑:為甚麼他不寫像前作《三四郎》那樣的青春憂澀的小說,而偏要寫如此一個為人側目的不倫戀場景?我認為這與漱石自身如何以寫作面對現實的取態有關係。
稍為觀察其寫作年譜,可留意到他對愛的問詢,從非現實走到現實。將自身代入動物的狂想曲《我是貓》不須多說,而《少爺》和《三四郎》兩部對成人社會盡情嘲諷的青春之歌,乃至《草枕》熱烈追求的也是一種非人情的出世純美。《從此以後》一書正是這路途的重要轉捩點(而我們也知道,それから,如何下啟《門》、《行人》、《心》等直面現實而深鬱內斂的作品風格),漱石眼前的不僅再是前作那樣社會整體共同承受的現實壓迫,他面對的毋寧是一種狹窄意義的、而且極為嚴肅的道德指控,他卻是以求道者般的決心踏上那縱千萬人吾往矣的道路,竭聲作出如是質問:即便在那個時候,愛是何物?
其實這個問題,也同時在《從此以後》的男主人公代助的內心被反覆提起。代助家境充裕,也是個喜於讀書汲收學養的年輕人,甚至會在暗地裡自恃見識過人而不屑於向頭腦比自己遲鈍的人分享見解(這點觀察潄石對代助和書生門野之間的關係塑造便可得知),他必然會對「愛」這回事有很多認識的。「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代助作為那個時代典型的知識青年,以上這些對理想地對「愛」的界定,他又豈會不知?只是,在最現實的境況裡,代助恰恰是(基本上完全地)推翻了這種理想界定。為了愛,為了向三千代表達他那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的愛,他甚至一反常態地,片刻也不能忍耐,情緒波動,易於抑鬱,心懷對朋友、甚或是對命運的忿恨,敢於單獨與三千代見面,圖謀與三千代私奔而放棄跟平岡的友情……會不會,如此温柔又如此暴烈的,如此美麗又如此哀愁的,這才是真正屬於人的生命,那名為「愛」的熾熱悸動?代助用他自己的行動,無論是一種年輕的衝動抑或經歷了深思熟慮,都明證了如此的處境下,他對三千代的愛是如何強烈而深摯:人所能及的愛的真義,並不是在理想之鄉俯瞰人間的同情──不是那種從上而下的Agape,而是倒過來,在最絕處向理想死命奔往的決心,同時又滿懷猜忌、盲目、痛苦。像代助所說:「走到那種地步,只能保有『自然之愛』而已。」自然而起,一往情深,如此無明,方是愛之始終。
漱石藉着代助為「愛」申辯,但他這部小說遠不止於純粹書寫代助為了所謂的「愛」而向三千代展開追求這回事,而是,他發出一個更深邃,也令人更無從解答的問題:「還有愛可以做到的事嗎?」在此,容我插敘一個整部小說中最讓我深刻的場景:
三千代剛才提進來的百合花,還放在桌子上。兩人之間,飄着濃郁的花香味。代肋覺得這種香氣過於刺激,很不舒服。可是又不能當着三千代的面,無端端地將花兒開。
「這花怎麼回事?妳買的嗎?」代助問。三千代默默地點頭。
「好香,對不對?」三千代說着,將自己的鼻子湊到花瓣旁,使勁嗅了嗅。代助不由得把腳伸直,身子往後仰。
「不可以這麼近去嗅花香。」
「為甚麼?」
「沒甚麼理由,就覺得不可以。」
代助稍稍皺起眉頭。三千代把頭縮回去。
「你不喜歡這花嗎?」
代助坐在椅子,兩腳斜斜伸直,身子依然往後仰,一語不發地微微笑。
我覺得這裡有三重意思。首先,這是三千代對代助的一種引誘。三千代獨自帶花到訪代助家,刻意買了帶有各種象徵暗示的白百合,同時也勾起他們年輕時幾乎藉此花定情的記憶。作為一部「通姦文學」,漱石倒是不曾描寫性場面,因為這是當時每天在公共報章連載的緣故吧。但是這一個場面卻寫得極為官能性。雨中,所愛慕的女人獨自到訪,梳着舊時相識的髮型,帶花,濃鬱的白百合花香,「好香,對不對?」,更甚是那個使勁嗅花的動作和眼神,在在都包含了三千代對代助的暗示。第二重,是代助的心動,既是惶恐抗拒,也是不勝暗喜的心動。長受高等教育的他本能地身子往後仰「就覺得不可以」,但同時又「一語不發地微微笑」,何其暗爽,後來還要自己再去買一大把白百合,返回家裡獨個嗅得心往神馳、死去活來,而決定向三千代表白,這就是他的心動了。而綜觀全書,這個場景其實有再深一重意思。那時候三千代的欲迎還止,代助的懸而未決,發現彼此原來一直並未忘記對方,愛的火花刹那間焚燒起來,又似流光,又似幻影。他們知道,這大概就是愛了,只是,這樣的愛又能做甚麼呢?也許是那個場景裡,他們對視之間所啟動的最無奈、最悲哀、最細膩的心緒。
在三千代和代助最後一次見面,那時候三千代的病已甚嚴重,代助的老家亦斷絕了向他寄生活費,而三千代竟以近乎悲劇英雄的形式說出這樣的話:「假如發生甚麼事,我已經有一死的覺悟了。……流浪也可以。假如你叫我去死,我就去死。」想來《從此以後》寫的也是典型的悲劇,背棄父親、與朋友反目、愛上朋友的妻子,代助不就是悲劇裡的主人公嗎?但說出如此對白的,卻是比優柔寡斷的代助更為堅強的三千代。這是反諷?還是極致的無奈?這時候,代助心裡最真實想問的,想來應是「還有愛可以做到的事嗎?」真的嗎?我們為了愛,可以犧牲些甚麼?經濟能力?道德名節?社會地位?家庭關係?甚至是生命?就算真是這樣,愛,那聽起來崇高無比的愛,此刻還有甚麼可以做到的事嗎?
假如有甚麼關係是以「我相信愛可以戰勝一切」而開始的話,我想說,那樣的愛的背面其實只是一望無涯的孤寂與虛無,直至我們都看清楚那裡甚麼也沒有時,我會反問:「我並不是不愛了。只是,還有愛可以做到的事嗎?」從此以後,代助再也沒有見過三千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