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甚麼?」其實就是在問詩的界限在哪裡。尤其在當下或偏晦澀、或偏煽情的種種現代詩風潮裡,我認為林煥彰的詩有其獨特的位份,以簡潔、淡泊、純真的話音聲聞於野,作為尋索詩之為真理的一個可能。初讀《林煥彰截句:截句111,不純為截句》,對於慣讀意象緊密、語言深晦的我來說,實在有點搔頭:「這首詩就是這樣了?」但當我靜心細讀,慢慢品味到其中境界,我可以跟人家說:「這首詩就是這樣了。」而且,還可以肯定是好詩。讀林煥彰的詩提醒了我一件事:讀詩,可以僅僅作為一種審美活動(甚或本當如此)。讀者為何就不可能暫時撇開把詩看作文學現象解讀、或政治回應、或再建構語言的野心等,而純粹地感受詩?我覺得這是有待反思的。於是,我開始隨着詩人的心靈,試着純粹地感受其中世界,略有感動,分享於下。
凝視心靈,奇幻仙境。[1]
林煥彰的詩首先體現出一種微小、凝定而温柔的美感,這種美感則在於他的心靈境界。像〈霧淞.花語〉這首,簡單而美好:
冷,冷,再冷
就不冷;愛會結晶,透明。
詩只有截句體式規定的四行,其中一行還是空白的,美感究竟是如何體現出來的呢?第一句反覆說「冷」,配合詩題理解,基本上就是詩人以最簡單的語言想像吉林霧淞島的氣温、環境,第二句忽然「就不冷」了,如此清潔而輕盈地告訴讀者:天寒地冷,但我的心因着某些事是温暖的。空白的一行,留給白茫茫一片雪、霧和花香,是詩意闡發的空間,也讓讀者試着進入他的主體心靈,尋找、感受那絲幽微的温暖。最後他說那是「愛」,而且會「結晶,透明」。這結句我很欣賞,「結晶」和「透明」明明都是冰冷的、堅硬的,沒有一絲暖意,但正因為詩人感受到的愛,這些意象也都倒過來作為了温暖的延伸。這就是詩人温柔的心了。
這片心靈的風景往往以微小的鏡頭呈現,但從這個鏡頭張看出去,竟又是詩意瀰漫,顯得無比深邃,時生歌韻遙傳之感。比如〈霧淞.心語〉:「非冰,非雪/比冰比雪,晶瑩潔白;//如霧非霧,霜雪無垠……」格局與上面那首相近,這次讓讀者感受的,乃是詩人自己的心。他在大自然當中,觀照到自己潔白的心靈境界,凝定、深幽,而且無邊無際,用詩人自己的話來說,這是個「全然孤寂寧靜的思索世界」。林煥彰這片詩人的心不能算作附庸夢囈,而是一種處身風霜仍存盼望的柔軟淡泊之心:「有心,春天就會來。」(〈霜雪.鳥語〉)在他筆下,時間和空間會在一片落葉的陰影豐饒間對弈:如此的心靈不僅僅體現在空間的深幽,自也在時間的延綿等候中,如風擺柳、輕不着力,一如〈樹掛.雪語〉的後兩句這樣寫:「樹掛,要掛多久?/我一直在凝望,也一直在想……」最終,詩人的心靈在詩境裡,與自然、時空兩忘而一,坐入空境:「年年冬夜,如斯入定」(〈冬夜.禪語〉)。
我,收集孤獨。[2]
「松花江畔,我獨行;//雪花雪白,我是雪人……」(〈雪人.獨語〉)在林煥彰不少的詩裡面,都體現了他獨行無駒的詩人形象,這也源於他逍遙自由的性情與生活態度。他寫道:「天生兩隻腳,/會走路;一輩子都走路吧!」(〈人〉)生來便要走動,前行移動的意象,總在他的詩中縈繞不去,此中顯示的恰恰便是詩人自己的生命狀態:「一個人,就有/流浪的理由;背後更多……」(〈我在路上1〉)他必須向前走,甚至是一種流浪的姿態,只因無論走到哪裡,這個浪客「都算回家。」(〈我在路上2〉)因為詩人的心,便在他的家;而詩人的家,便是他八方四海的天涯。像〈空〉這首詩:「鳥,飛過──/天空//還在。」讀者首先會想像到的詩人形象,應該是個坐在地上的仰望者,然而,我認為詩人還暗嵌了一重深意:他自己便是飛過天空的鳥。天空遼闊蒼蒼,唯我鳥過無痕,逍遙自得,詩人便是他自己的天地一沙鷗:「皚皚冰封雪地,我在松花江上」(〈冰封.霧語〉)。
這種獨行無駒,更清晰地在〈牽掛〉一詩中表露:「把貴重的東西/放在心上,隨心帶走/要上哪兒就上哪//無牽無掛。」世界喧囂可以隨時與他無尤,只因何處心安是吾鄉,他能攜帶情感、自由飛翔。我想這是林煥彰自己最理想的詩人形象。接下來,我認為〈夢的渡口〉、〈夢的小舟〉、〈擺渡無人〉三首連續而讀,能進一步豐富他在詩中形塑的形象:「我是整夜守在渡口等着/擺渡的老翁。」這是詩人所顯現天地唯我一人的孤獨身影,但他的孤獨並不是浮躁,而是安穩而老定的。黑夜裡他是孩子的守護者,那「夢的小舟,泊在/醒與睡的岸邊,」這個「泊」並不是漂流浮動之意,而是停留、依靠。但詩人卻又不甘於長久靜止的孤獨,終而呼喊出:「無人擺渡!」詩人還是希望和人相交戲遊的;他的小舟只能停泊一夜,拔白之時又是新一場旅程的開始。這正符合於我對詩人喜於結交朋友、又總是獨個來去如風的印象,倒想起金庸筆下的洪七公,可不是很像嗎?他的孤獨並非小孩的苦悶,而更是一種堅強、一種笑傲:「多少寒冬,我們冷過/寒過,未被凍傷」(〈編織.樹語〉);甚至是一種睿智、一種深度:「思考是必要的,不怕寂寞。/椅子一生,自己咀嚼自己回味……」(〈孤獨的椅子〉)。因此,林煥彰可以朗然地談起自己的孤獨,與自己的童年約會,與海的潮汐、日月星辰,甚至在〈走進心中〉的宇宙,在他廣闊的心靈裡彼此凝視、對話:
孤獨,方便走進自己心中
我不怕自己一個人行走;宇宙再大,我再渺小
在自己心中,我不會迷路
我看日月,日月,看我。[3]
讀林煥彰的詩裡,往往能體味到他的童心稚趣,間又領讀者進到意想不到的深度,讓人會心感通。在這位老小孩詩人眼中(這樣說又有點像周伯通了),落葉是隨風亂跑的冬天的小腳丫,山間是深夜忙着趕路的雨,春天是一隻雨歇便至的百靈鳥。他還可以任意把自己變成風、變成雲,或是一粒塵灰,他用他的想像力,「沒有翅膀,我一一都能辦到。」(〈想飛.就飛〉)他的奇思妙想東西亂竄,有時候你甚至會莞爾失笑,讀林煥彰的詩就好像聽小學生在說故事,且看〈瀑布〉:「山,尿尿了//雨後,/憋得太久了!」就是一種單純的、像兒童最簡單的想像,沒有複雜構想,卻自有生動之感。這類的詩還有不少,像〈頑石說〉:「水,從山上衝下來;/他要我揹他……//我請他,/自己走路!」這是一個孩子向溪流賭氣的說話,暗裡蘊藏了與自然率性地交往並生的情志和趣味。林煥彰的眼光心胸卻又自非止孩童,他每一首帶有童心稚趣的詩,往往還體現着一種「有情的世界」,比如〈蝸牛說1〉:
我媽媽說:
不怕慢,只怕站。所以,我牢牢記住──
我一生都要在路上。
此中體現的不僅是孩子好奇的眼光,亦不止於他對蝸牛狀態的把握與感通發想,而是在於一個充滿温情的、美好堅持的微觀世界。除此,〈星子睡不着〉亦為其中佼佼之例:「夏夜,每顆星子都/睡不着;/把自己點亮,忙着/為我寫情詩。」我從這首詩裡讀出了其中一位我最崇拜的詩人顧城的詩的韻味,毋寧說林煥彰的詩學跟顧城是有疊合處的,只是林煥彰的顯得更簡雅、清淡、實在;至若以孩子充滿感情和想像力的目光聯繫物象、觀照自身,這點則是兩者相通的。
悟空悟空,我一生都是[4]
從上面我們認識到如此一個樂天曠達、自由不羈的心靈,但須知詩人不是神仙,他甚至比常人更易感於情緒、傷於回憶。林煥彰總是在直面自己生命這方充滿憂傷與困惑的陰影:「在想與不想之間,也許/是一種痛;」(〈斷句.想她2〉)而且,這份感情「與身世有關,總是隱形」(〈隱形眼淚〉),似無表跡,實則都體現在〈酒與淚〉中:「酒,一瓶一瓶/故鄉淚!//淚,一口一口/燒傷離鄉背井的人……」每次在詩中寫到自己的身世,他便仿佛不再是那個能夠與孤獨自由對話的星空漫遊者,而是有他深沉的痛苦:「要是孤寂只是兩個字,/我又何必苦苦吞吞吐吐……」(〈夢境身世〉)這是他的生命軌跡,以及心靈最深處之所患:「甚麼都不能想,我不敢有非份之想;/[……]/非份的,你痛我痛,我們都會隱隱作痛!」(〈秋思之惑〉)但像林煥彰這樣豁達的性情,面對如此私密經歷的隱痛,他往往又懂得怎樣開解自己,像這首我一讀便喜歡的〈雪花有雪的心事〉:
我的頭髮,比芒花
白,更接近雪
貼近自己的心;願,一切歸零。
他並非催眠自己一切都能失而復得、受過的傷害可以報復,而是以一種禪語的形式,金蟬蛻蛹似地超脫己身,忘卻痛苦,僅僅專注自己的心靈,也許就像日本歌人西行(1118–1190)《山家集》中所錄的和歌:「惟願變此身,清澈無陰影,盡力勤打磨,心中月光影。」由此因定發慧:逝去的已經逝去,要來的亦已經來過,此身在無常之世自非我有──而在覺悟塵囂歸於無有之時,詩人的詩歌便成了一場霏霏靈雨,是他佛足前的荷花,從中,得以觀照到自己煉淨淡泊的心。
漫漫長夜,只為寫一個有心的字。[5]
記得第一次與林煥彰見面,覺得這位老先生極是可親。當晚他便請了我去和一眾前輩好友聚餐,餐後更是意猶未盡,回到相熟的書店坐下來閒談。那時他送了我幾本《WAVES》雜誌,說裡面有關於他的專訪,讓我去讀。我回到香港後方讀到該文,作者朱介英就着林煥彰的詩,分享了很多厲害的理論和深刻的觀點,讓我很是敬佩,算是間接地鼓勵了我寫這篇談談林煥彰的詩的文章。「有人認為他的詩太過淺顯,[……],其實那是瞎子摸象,只見粗淺一個小面相而忽略了文字背後深厚的意指」[6],這裡說得很好,林煥彰的詩語言簡潔、渾無斧痕,但那文字背後的意指在哪裡呢?他以不無含蓄的方式回答這個問題,引用了米歇爾.德.塞圖(Michel de Certeau, 1925–1986)的說法,指出林煥彰詩所具的後現代性,「最不被注意的現象,蘊藏着最龐大的深意,身邊許多不經意事件,一舉一動都是歷經層層疊疊轉化而來,在時間大洋裡曾經遭受扭曲、翻轉、移位、碎裂、迫害、權力壓制、戰爭摧折等,都可以在歷史與空間遺跡裡翻尋,是故許多論述者不否認他的論述主旨與庶民百姓『日常生活的苦難』息息相關。」[7] 此處字字精彩,準確地指出了德.塞圖「日常生活的實踐」的論述核心,乃在於以一種深入自在的信心,招魂似地召喚(evocation)主體心靈猶如孩童、未受教化的感知領域,在日常生活的微觀角度裡,挑戰主流體系的話語霸權(discursive hegemony),云云。進而,他觀察看到林煥彰的詩歌意象大多取材於日常生活,於是指出了其「屬於本真的民間文化(authentic folk culture)與資本主義現代群眾文化的非本真性(inauthenticity)都會文化互為妥協後的結果。」[8] 該文分析精闢廣博,實讓我大開眼界,本文僅引述他眾多觀點的其中之一,我想這個觀點大概可作為對於林煥彰的詩一個很不錯的切入點。
至於我讀起來,體會的比較簡單:林煥彰的詩裡的人生哲學,不在於哲學,而在於人生。「風來怎樣,風不來又怎麼樣/人生不都這樣,那樣……」像〈白雲悠悠〉的結句,詩人要說的就出來僅僅是如此一種擺蕩、無執的生命體驗,如此點到即止,讀者感受到便好了,再多說下去便真是多說。在我讀詩的經驗裡,總覺自己能力未足,與其吃力解構每首詩背後體現的這樣那樣,反不若僅僅去感受詩本身的美學意境,與詩人的心靈同往,詩興所至,味之感動,尤其像林煥彰這種簡淨、純粹的詩的境界,我想,對我來說如此足夠矣。事實上,這部詩集裡還有不少很具深意、哲思重重的好詩,像〈我想〉四行便已引我浮想聯翩,在腦海中自行與《野草》、《夢十夜》並讀,又左竄一個尼采、右蹦一個弗洛伊德、回頭卻是本雅明……儘管此刻我的心靈能感受到這麼多,然而對於詩,容許言說的又當是何等的少呢?對了,關於怎樣讀他的詩,詩人在〈要,不要〉這樣說:
不要讀我的詩,
請讀我的心;詩,用文字寫
心,血肉生……
注釋
[1] 節錄自〈入冬·詩語〉。
[2] 節錄自〈收集〉。
[3] 節錄自〈行道樹〉。
[4] 節錄自〈空,空空空〉。
[5] 節錄自〈給她──第一首有顏色的詩〉。
[6] 引自朱介英:〈書寫兩大自然 林煥彰 純淨的自然主義詩人〉,《WAVES》(Summer 2019),頁113。
[7] 同上。
[8] 同上,頁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