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文刊於林三維，《月相》（香港：Kubrick，2020）。
接觸林三維是從小說開始。她的第一部小說《白漬》，才出道，交出來的便是長篇。從書店買回來的一刻，實在不能相信她與我是同代人。我實在不是要說甚麼在香港創作是很困難的事這種話，而是，書寫一部長篇，無論如何都是困難的。然而，三維就是要寫。讀過《白漬》再與作者相認識，已是約一年後的事。當時我受機構邀請主持她的講座，發現三維與她的筆觸一樣為人溫柔而冷靜。講座前她向我一再重申，自己不善言辭。彷彿要說的都已經寫在小說裡。
再過兩年，三維輕輕地對我說，她要出版新書了。在不久前的一場講座中，我首次聽到三維朗讀《月相》的片段──女主角馬纓丹在報館看着聯繫軟件群組內的傘運消息，默默地出了神，想起家中餐桌上還有酸種麵包。那是女主角深深傾慕的畫家愛人寧愛手造的麵包，那管報館內外一片為傘運的奔走聲。這場非常強烈的對比，令我很希望能讀到《月相》的完整故事。同為九十後，三維對雨傘的想法，對世代的深思，究竟是甚麼？收到《月相》的文字稿，我每每讀到按卷而歎。月相變幻是自然定律，小說內的上一代趙悅和下一代馬纓丹的經歷也是命運的暗中安排。敘事者暗地操作，《月相》的變幻，是歷史的變幻、世代的變幻，亦是人的變幻，無論是生於八十年代的趙悅還是盛開於九十年代的馬纓丹，都都無法逃避，月相變幻終將如初。我僅在此和大家分享在閱讀過程中聯想到三個關鍵詞：變幻、家庭和世代，或能為閱讀《月相》提供一點可行路逕。
變幻
我們要怎樣捕捉月相的變化呢？
因着人類對月亮的好奇，月亮與地球之間有着各種經仔細探磡後的，可以量化且落實的關係。月亮與我們相距 384,400 公里，花費 27 日 7 小時又 43 分鐘圍繞地球一圈，如使命。而人類習慣從地面觀望在 29.53 日間月亮的盈虧。類似的數據要多少有多少。抱着月相循環的物理常識，翻開林三維的小說《月相》，卻有出乎我意料的想像。在敘事者細緻的編織之下，《月相》的敘事層層包裹，相互堆疊，誠如月亮在變幻週期間的不同相貌，讀者急不來，必須翻到最後一頁，才知道月亮全貌，才明白滿月如何欺騙了你。
小說的雙線敘事──八十年代結婚的趙悅和寧盛宇、千禧年間相戀的馬纓丹和寧愛，趙悅和馬纓丹就像月亮一樣，經歷着只有自己才深深明白的歷程。那不是如人類推算月球的各種數據那樣，可以根據年紀來約化的經歷。兩代女性，有着屬於女性生命、屬於自我心靈的變幻週期。屬於女性社會角色長久困於「女兒—妻子—母親」的歷程，趙悅和馬纓丹也不例外。趙悅成為藝術買辦寧盛宇的妻和寧信、望、愛的母親，而馬纓丹則在小說的前、中部份掙扎於女兒的身份，並在小說最後選擇接下妻子的角色。兩代女性面對的問題不盡相同，相對於趙悅人到中年的回望與後悔，馬纓丹從被動地接受外界──包括藝術家、藝術買辦、報館、家人、戀人──的期望，到最後主動地爭取瞭解寧愛的原生家庭並成為寧愛的妻，就像在月亮既定的變幻規律內尋找另一種變幻的可能姿態。
家庭
與馬纓丹和趙悅的角色緊密連結的，便是由兩個家庭組構而成的小說故事框架。事實上，三維從《白漬》便開始書寫家庭，到了《月相》，單一家庭的內部矛盾演化成兩個家庭的糾葛。馬纓丹因為戀上寧愛，開始接觸寧愛的家人。在這個過程裡，母親的問題一直縈繞心頭。這彷彿是家庭的命運，馬纓丹就像所有女兒一樣，企圖逃離母親的影子。而已經成為母親的趙悅，卻因為寧愛希望和馬纓丹談婚論嫁，一個外來女子的闖入，勾起對多年來對主持家庭放棄自我的追悔和反思。
家庭是人們總想逃離卻又無法迴避的關係。生而注定群聚一堂的人們各自在既成事實的角色限制下玩着自己的遊戲。隨着《月相》的敘事，讀者開始漸次看清各人為了維持家庭而收藏起來的黑暗面。趙悅逃避自己與兒女間的糾結，迴避寧盛宇把自己對藝術市場的獨裁式操作套用到家裡的窒息感；就如馬纓丹對報館各種﹁真相﹂的視而不見，對母親哀傷的執意無視。
有那麼一刻我錯認，趙悅和馬纓丹，兩個月亮，圍繞各自的家庭，同時展開自身的月相週期，殘影重疊。
世代
從《白漬》到《月相》，同時也是一場把視野從家庭放大至世代的過程。而我甚至認為世代，才是《月相》真正關懷。兩個家庭的兩代人，折射出世代變幻。趙悅的青春耗費於八十年代，八九民運改變了她和寧盛宇的人生──在看準時機炒賣藝術品起家的寧盛宇陪伴與凝視下，她終於親手建築起重複如月亮軌跡的人生。這軌跡不能獨她遵守，她的女兒們亦應如是。然而，當馬纓丹的闖入撞破了家庭的和諧表象，趙悅的軌道終於崩裂，發現新世代有新世代的問題：面對一切都那麼被動的馬纓丹偏偏那麼主動地爭取自己的愛情──她的兒；和趙悅一向不那麼親的二女兒寧望，家中一切，暗地了然於胸，老早便默默地走着自己的路。
三維有那麼尖銳的一面，不止對上一代毫不留情，書寫自己身處的世代亦然。把藝術當成商品、夜郎自大的寧盛宇，看不起自己的兒子寧愛；趙悅又因自己性格而困守於傳統家庭母親形象卻誤以為「家庭誤我」。當我們以為寧愛勇於追求自己夢想時，才發現他不過是個熱烈演出憂鬱藝術家形象、沒才華、沉溺於自身的任性孩子。馬纓丹那麼冷眼於藝術圈內的各種操作，到頭來也不過是個政治冷感的記者。
然而到最後的最後，我們該怎麼辦呢？三維，那個安靜躺在桌上的酸種麵包，一直使我無法忘懷。那麼貼近人基本需要的、能給我們飽足的食物，竟然成為那場煙霧雨的對立面。我忽然想起那年的街頭。我們以為自己選擇了自我，但是，當餘震漸見清晰，到頭來我們也如月相循環如初，安於軌道卻回頭嘲笑自己的殘影嗎？
《月相》
作者：林三維
出版：kubrick
內容簡介：
一心想在藝術界大展鴻圖的寧盛宇和妻子趙悅踏足海外，1985年安曼、1989年巴黎、1996年北京、2000年布吉，由最初的兩口子，變為五人家庭。
多年後，畢業不久的記者馬纓丹遇上在畫前哭泣的寧愛，從大學輟學的年輕人全心全意畫畫，他的世界為創作、酒精而活，不停地畫才能滿足灼熱的創作欲。他和她一畫一寫，築建簡單幸福生活。隨著時間推移，馬纓丹吃驚地發現，男友敏感又易怒，從不明瞭年輕有過的理想已經消散。馬纓丹愈是了解寧愛，愈是接近這家人的心魔。月亮高掛之時，她到底應該離開，還是相信幻象？
作者簡介：
1990年生，香港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畢業生，同校取得比較文學及文化研究碩士學位，著有小說《白漬》。評論及創作作品散見《號外》、《字花》、《MING’S》、《SAMPLE》、《無形》、《君子雜誌》等等。2017年起，旅居倫敦，現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