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估《香港方物志》──兼論香樂思與葉靈鳳之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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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估《香港方物志》──兼論香樂思與葉靈鳳之間(下)

一、葉靈鳳的文采

《香港方物志》一百零一篇中有六十四篇題目與內容跟《野外香港歲時記》雷同。以下選其中兩篇在文句上作比較,意義相疊處以粗體標示:

香樂思〈蛇店〉(1951) 葉林豐〈蛇王林看劏蛇〉(1953)
港島有二三間蛇店,我曾造訪。雖然當年寫的筆記已失,但一些細節仍歷歷在目。蛇店只賣八種蛇,有毒的有過山烏、飯鏟頭、金腳帶;無毒的有蟒蛇、大、小滑鼠蛇/水律、錦蛇、三索線。據我所知,蛇店有行規,除此八種以外不賣別種蛇[……]這些都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不保證每一項細節都準確無誤。 [……]我奉勸怕蛇的外江佬…到上環蘇杭街的蛇王林一行(就在中央戲院斜對面的那條橫街上)[……]一副三蛇膽,像三蛇羹一樣,是用金腳帶、飯鏟頭、過樹榕三種蛇構成的。

 

與其如BWA說《方物誌》是《歲時記》「中文的節錄」,不如說是加工擴寫。香氏聲明寫作只憑記憶,不保證細節準確無誤,葉氏便先熟讀〈蛇店〉,再去蛇店實地考察,逐項比對、補充、修正、斟誤。葉氏聰明地設想了「怕蛇的外江佬」為其讀者,一開篇便吸引他們,更提供具體店址讓他們造訪。香氏描述為三零年代情況,兩文比較,可見蛇種大幅減少。

蛇膽,尤其是飯鏟頭的,最具價值,中國人相信,生取蛇膽,整個吞食,或伴酒吞食,最能補身 蛇店…有許多吃蛇膽的顧客等在那裡,其中多數是來自香港仔和筲箕灣的船婦,她們終年生活在水上,最相信蛇膽有補身、驅風、去濕的效能。

 

葉氏已觀察到顧客以香港仔和筲箕灣的船婦為主,而非空泛的「中國人」,又補充驅風、去濕效能。

蛇王從裝有很多條蛇的布袋中,取出一條用一腳踩緊,以防逃逸,
再用右手在蛇腹上下摸索很快的就能以姆指確定蛇膽的所在然後用小刀在蛇腹割開約二吋闊小口用手一擠,就將蛇膽清脆俐落地擠出來,一千個小心不弄破它。蛇膽顏色是殷碧,大小像寶石
蛇店夥計[……]隨手從滿裝著蛇的布袋捉出一條金腳帶…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箍緊蛇頭,將蛇尾踏在腳下夾在脅下,用右手在蛇腹上下摸索很快的就能確定蛇膽的所在然後用小刀在蛇腹上割開一寸闊的一個小口用手一擠就將蛇膽擠了出來。蛇膽很小,大約像一粒花生米那樣,顏色是殷碧的,因此,看來很像是一粒橢圓的寶石

 

葉氏紀錄了開刀口由二吋減為一吋,正如第一段由本來的八種蛇減少為三種,很可能是因為由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本地大蛇已捕盡,只捕到較小的,才出現蛇可「夾在脅下」的情況。

蛇被割膽後,就塞進另一隻布袋裡。一條沒有膽的蛇,價錢僅值原來的一半。 破了的被割了膽以後就塞進另一隻布袋裡,蛇破了膽便不錢[……]價錢僅值原來的一半[……](下文交代其他蛇製品及剖蛇手法)

 

葉氏在本節除了像香氏一樣描述被取膽的蛇之價值外,更要從兩方面超越香氏,其一是提供蛇膽以外更多產品資訊,包括蛇膽酒、蛇肉、蛇羹、蛇皮等;其二是更細緻地描述蛇王解剖全蛇的手法,比香氏觀察更仔細及詳盡,更捉摸到華人讀者需要。

中國人和歐洲人對蛇有多奇思妙想:茲述如下:如果見到金腳帶或銀腳帶的尾巴色黑而尖,是牠殺過人的徵召;若你看到蟒蛇把尾尖放在蛇餅中,你便會運滯。 許多外江佬以為[……]單吃一條便會中毒。其實這完全是誤解的[……]不懂得事先劏去蛇頭,那才有「撞板」的可能。香港雖然多蛇,但不如一般人想像那樣的多[……]二十九種,其中有六種是毒蛇[……]常見的幾種蛇都是沒有毒的。

 

香文這一段本有蛇王當街挖蛇膽生吞、看客欣羨、吃果子狸等情節,有醜化國人形象之嫌,也就不作轉譯。葉氏評估香氏「中國人和歐洲人對蛇有多奇思妙想」一段難以讓本地讀者共鳴,改以外江佬之「誤解」代替。

香氏本文已經是一篇富吸引力的小品,葉靈鳳在言辭上加以潤色,在資料上更新補充,添加民俗學、中國化、本土化特色,照顧讀者口味與反應,這大抵就是令曹惠民(2003)在閱讀本篇時感覺有快感的原因了。

再用另一篇分析葉靈鳳高明的加工技巧:

香樂思〈窗貝〉(1951) 葉林豐〈海鏡──明瓦〉(1953)
窗貝(Placuna)是本地值得一記的貝類,相信只產於殖民地上唯一地區是Stanley Inlet赤柱小港)沿岸。常見村民在灘上檢其空殼,在村旁成堆擺放 沙頭角[……]一帶的海面西名為「噪林鳥小港」(Starling Inlet [……]據說是紀念在鴉片戰爭未發生以前[……]曾在這裡停泊過的英國軍艦[……]「噪林鳥」號[……]這一帶的海面,出產一種全身扁平的貝類[……]有時成堆放在一處[……]香港雖然四面環海,但是僅有沙頭角這一帶出產這種貝類。

 

得力於英文史料的涉獵,葉靈鳳更正香氏的記憶誤置或手民之誤,把Stanley Inlet 校正成Starling Inlet,補充了一段可能連香氏也不甚了了的地名源流。

一本博物學書這樣描述窗貝:

小貝殼殼薄至近乎透明,在東方一些地區,便用它來嵌制窗戶,代替玻璃,故名窗貝。

在這種貝殼因為太薄,不能制紐扣,但是另有一個用途,它們可以嵌在窗上替代玻璃,這就是中國向來所稱的「明瓦」。這種貝類名為海月,又稱海鏡。因為它們的殼具有可以嵌窗的特殊功用,外人向來就稱它們為「窗門貝」。

 

留意兩人對引文的不同處理方法。香樂思的文本明顯地標示文中那些資料引用自另一位博物學家,而葉靈鳳在全篇中卻把親撰、翻譯自香樂思,或香樂思所引用的另一位博物學家的材料,都混為一談。這就是他讓讀者覺得他就是一位博學的親歷者,「確實有親腳踏走香港的自然環境」的方法。

我不曾在香港或南中國見過用這種貝殼嵌制的窗戶,但聽過在廣東一條街巷裡許多人家的窗門嵌有窗貝…雖不透明,但透光如毛玻璃…發出柔和的白光,不發光時,則以其珍珠質感取勝,很有情調[……] 我不曾在新界鄉下見過用這種貝殼嵌制的窗戶,但廣東鄉下以及江浙一帶沿海的小城市,至今仍有許多人家的窗門嵌有明瓦的。記得過去有一次在廣州附近的陳村碧江旅行,見到…好的明瓦,薄而微帶珠光[……]減低了強烈光線的刺激,其作用等於毛玻璃[……](下文交代江蘇昆山及江浙生活經驗)

 

葉氏巧妙地接過「聽過在廣東一條街巷裡許多人家的窗門嵌有明瓦」的話題,成為回應香氏的江南少年,如數家珍地列擧陳村碧江、江蘇昆山、江浙烏篷船上的明瓦,讓孤證成為互證。它「減低了強烈光線的刺激,其作用等於毛玻璃,對於恬靜的鄉村生活環境非常適宜」,接到昆山鄉下,「對著這樣微蒙的明瓦窗,在一張舊方桌上讀書寫文章,消磨了一年多的青年時代生活」就這樣把自己的親身經歷鑲嵌入「外人」的語境中。

彭程言葉靈鳳的方志兼具「科學的真」與「文學的詩趣」,大概明瓦的物理特性是科學的真,恬靜鄉村和閑讀的脫俗少年是文學的詩趣吧。署名「北堂」讀者指出「由於作者是江南人,因而往往也把話題拉到江南去,插入某些事物在別的不同的遭遇、掌故,讀起來不但有趣,而且使人覺得他所讀的不是狹窄的香港方物,因為最地方性的東西有時也是最普通性的」,或許這就是全國各地都有人喜歡這本地方志的原因。

此工藝在中國已有數百年歷史,把小窗貝磨成二吋半見方的小塊,嵌在木格窗上。葡萄牙人十六世紀將此法傳到南洋殖民地在果亞(Goa)和第烏(Diu等地的老屋,仍可見到。馬六甲拿督府是最佳例子。在澳門好像也有。在菲律賓當地人都學會了用窗貝嵌木窗的方法。我在馬尼拉問過當地人此法何來,答曰,是西班牙人教的。 菲律賓馬來亞,以及南洋的若干葡屬殖民地當地土人都學會了用明瓦嵌窗門的方法。據說這乃是葡萄牙人從中國學去西班牙人又從葡萄牙人那裡學得了再傳到菲律賓和南洋的。現在澳門還有窗上嵌著明瓦的古老房屋。

 

Goa和Diu是讀者甚至譯者聞所未聞或不知中譯的地名,以「南洋的若干葡屬殖民地」稱之,讀者更易明白,譯者也易敷衍過去。葉氏嫌「此工藝在中國已有數百年歷史[……]葡萄牙人十六世紀將此法傳到南洋殖民地」一句未強調中國是師、葡萄牙是徒的關係,於是重伸「這乃是葡萄牙人從中國學去」。

馬尼拉戰前至少有一家工廠,用窗貝篏在染色的鐵或鉛框上製成燈罩,接上電燈,送到馬尼拉酒店懸掛,燈泡亮了[……]此貝形圓而扁,雙貝中其中一塊完全扁平[……]僅可在Stanley Inlet找到,最大的寬三吋半,南岸的長至最少五吋。 馬尼拉有一家小工廠,就用明瓦替代雲母玻璃製成西班牙式的鐵框小燈籠,式樣非常古雅可愛。可以製作明瓦的這種扁圓形的貝類,小的直徑有三寸多,大的可以闊五寸。因為形圓而扁,所以舊稱海月海鏡。《新安縣誌》說:海鏡一名蠔菜,殼兩片合以成形。其肉名蠣黃,可以為醬,其殼圓如鏡,可作明瓦。

 

葉氏刪除了「馬尼拉酒店」場合,所以把「明瓦燈罩」錯譯為不知所謂的「鐵框小燈籠」。香氏對明瓦的傳播史及尺吋有較細緻曲折的描述,葉氏將之順時化及簡化以方便閱讀。香氏對明瓦「形圓而扁」的描述,讓葉氏找到王宏志所說「建構香港和祖國的緊密聯繫關係」的接口,聯上《新安縣誌》去,重申香港是屬於中國的。

值得逐字比對的篇章還有〈香港的老虎〉、〈魔鬼魚〉、〈百足〉、〈野百合〉、〈毒蛇〉、〈海參〉〈蝸牛〉、〈銀腳帶〉、〈香港野蘭〉諸篇,此處不贅。

 

二、葉靈鳳的博物學素養

葉氏稱其著「在資料的引用和取捨方面,都是有所根據,一點也不敢貿然下筆」,其實他貿然下筆的地方也是有的。在〈香港的香〉便杜撰「今日新界大埔的沙螺灣、香粉寮、川龍村許多舂香粉的大水磨、水礁,都是當年莞香的餘韻」,把位於大埔區的「沙螺洞」當成了位於大嶼山的「沙螺灣」,更利用「餘韻」兩字,把兩種完全不同的產業,強派繼承關係,再次混然為一。[1]

葉靈鳳並無野外生態觀察經驗,讀者如果感受到「他確實有親腳踏走香港的自然環境」[2],那是因為他翻譯了外國香港博物學家的田野札記,融入自己的專欄。一旦缺少了這些資料,他便還原為在故紙堆中閉門造車的中國文人。在本地分佈廣泛、數量眾多的兩大果樹害蟲荔枝蝽象(俗稱臭屁辣)和龍眼雞(俗稱小飛象)[3],在〈荔枝蟬.荔枝蟲〉一章,被描述成不明物種:

荔枝的害蟲俗名石貝,據說石貝的背部堅硬如石[……]還有一種害蟲,像是蜜蜂,全身黃色,名黃蟲,吃了濃黑的荔枝葉,就全身變綠。

葉靈鳳每天鎖在椅上爬格子,從來沒在野外摸過荔枝蝽象,所以只能「據說」;就是因為從來沒在野外真正見過龍眼雞,所以不知它不是全綠而是綴有細緻美麗的黃與白色點紋,遑論跟成蟲一樣長有長鼻子、外形不似蜜蜂的龍眼雞幼蟲,只能引用「觀察不周,每多空想臆測」的方誌古文。葉靈鳳曾批評古人描述蜉蝣「好唔掂」[4],描述比目魚「是錯的」[5],亦適用於他之描述荔枝蝽象及龍眼雞

葉靈鳳在〈緣木可求的海狗魚〉一章介定海狗魚是娃娃魚,即兩棲類大鯢後,聲稱在「香港、新界和大嶼山的山澗裡也偶然可以捉到」。有野外生態觀察經驗的行家都能指出,葉氏是把香港瘰螈與大鯢混為一談了;葉靈鳳又很幽默地說,海狗魚能從水邊爬上樹捕食樹蛙,所以孟子認為不可能的「緣木而求魚」給事實推翻了。孟子讀之,一定反駁葉靈鳳,兩棲類不等同魚類,豈可混為一談。如果要真正駁倒,孟子會建議葉氏改以魚類彈塗魚,代替兩棲類大鯢/香港瘰螈,這才沒有曲解原義,勉強可博人一粲。

〈春草池塘處處蛙〉一篇,主要翻譯自香氏二月歲時記淡肩角蟾Megophrys boettgeir[6]一段,另外又摻入四月歲時記樹蛙之日誌,葉靈鳳描述該物種:

嘴上生著一根細而長的吸管[……]只要將吸管伸上來,就可以吸取浮在水面上的微生物。

其實香氏原文是:

口邊長出古怪像漏斗的增生物,把它舉到水面,蝌蚪就能以近乎垂直於水面的姿勢,把水膜中的微小有機物,吸吮入口進食。[7]

葉氏把「漏斗」(funnel)譯成「吸管」,另外再杜撰原文所無之比喻「那樣子頗像是潛水艇的瞭望鏡」,趣味增加了,卻是無中生有。

葉靈鳳誤譯很多香著所列物種名稱,如「矮小的紫羅蘭」(15)[8]實為蔓菫菜,「白玫瑰」(16)為光葉薔薇、「小型向日葵」(16)為爺王葵,「螓或螗蜩」(21)是斑蟬,「坑下坡」(26)是坑下蒲,「牛蛙」(142)是花狹口蛙……。[9]葉氏並無野外觀察經驗,無博物學家朋友可供請教,而當時亦不如今日有充足資料查閱,出錯無可厚非。若錯誤出自不良居心,愚弄讀者,就要直斥其非。

葉靈鳳在1953年4月25日大公報刊出〈杜鵑鳥的疑案〉,指正香樂思誤認中國大巴八鳥(大擬鴷)為杜鵑,綜合全文,葉靈鳳指出「中國向來所說的杜鵑」的特徵,包括以下五項:

  1. 全身僅有八九吋長
  2. 嘴角的顏色作深紅色
  3. 三月至八九月間現身
  4. 叫聲有點似Cooloo-ee-yo
  5. 全身灰黑色,胸前有黑色橫紋

事實上,香樂思1953年4月出版[10]的《香港鳥類》,列明在香港可見cuculiformes(杜鵑科)所有品種(137–151),這本當時惟一觀鳥工具書的「Plaintive Cuckoo(雨鵑/八聲杜鵑)」條中,列出很多項鑑別資料,其中包括這三項(144):

  1. 身長八吋半到九吋
  2. 口腔朱紅色[11]
  3. 三月第三個星期來到,九或十月離開

追看葉氏專欄的作者,一定以為五項特徵,是葉氏長期田野觀察所得,卻不知道其實首三項是把香氏《香港鳥類》文句照抄,稍作改動。據此三項特徵,葉靈鳳所指「中國向來所說的杜鵑」自然是八聲杜鵑,葉氏所以辨識得到,由於讀了香書。至於第四項特徵其實取自香氏五月歲時記其中一段對噪鵑之擬聲。[12]據此特徵,葉靈鳳所指「中國向來所說的杜鵑」是噪鵑,1953年4月25日大公報專欄附有插圖,亦似噪鵑。葉氏所以辨識得到,由於讀了香書。第五項特徵無助辨識品種,因為「全身灰黑色,胸前有黑色橫紋」外形,見於鷹鵑、四聲杜鵑、大杜鵑、中杜鵑、小杜鵑,但第五項特徵推翻葉氏之前所有論斷。噪鵑無論雌雄,皆非全身灰黑色,胸前亦無黑色橫紋。雄噪鵑全黑,無紋;雌噪鵑淺褐色,胸前是白色鱗狀碎斑。八聲杜鵑,無論雌雄,亦非全身灰黑色,胸前無黑色橫紋。

不可以說葉靈鳳錯了,因為整體而言,葉氏開列的五大特徵,描述了全港可見的杜鵑科中的大部份品種,當中不排除「中國向來所說的杜鵑」之存在。但由此五項特徵之列舉,可見葉靈鳳對「中國向來所說的杜鵑」指的是杜鵑科中哪一種,雖然發表了高見,塑造了自己是比鳥類學家香樂思更高一籌的中國鳥類學家的形象,實在是連自己在說甚麼也不知道,或者是因為知道英人讀者不會讀他寫甚麼,華人讀者不會追究他寫甚麼,總之見到洋人瘡疤就心花怒放熱血沸騰不再運用理性,才有自信和膽量寫出這種文章吧!

葉靈鳳沒有引用香氏所列任何一種杜鵑科品種去介定哪一種鳥是「中國向來所說的杜鵑」,只說「是郭公鳥的一種」,而郭公鳥與「杜鵑同類」,無非在說「中國向來所說的杜鵑是杜鵑科的一種」。這一點不能怪責葉靈鳳,因為除了八聲杜鵑或噪鵑外,到現在也有人說鷹鵑,有人說四聲杜鵑,或大中小杜鵑、噪鵑,才是中國向來所說的杜鵑。[13]

香氏1947年出版《香港鳥類田野辨識及札記》,在第一頁索引中,的確有「Barbet, China Great(杜鵑)」這一條。Barbet在今天的通行中譯是「擬鴷」,不屬杜鵑科。在「Cuckoo, Asiatic」條卻沒有並列的中文名稱,其下則有注「Burmese Plaintive(雨鵑), Indian(快快割麥)」[14]。在五月歲時記則寫明

另一種並非cuckoo科的中華大擬鴷Chinese Great Barbet,是綠色大鳥,咀淡黃色,紅臀,歌聲易與噪鵑混淆[15]

據此,可以肯定香氏知道中華大擬鴷不是cuckoo,只是不知cuckoo的中譯便是杜鵑,歸疚不通中文的香氏,不如歸疚協助他把鳥名英譯中的雙語者及校對者。葉氏有引用「(大擬鴷)歌聲易與噪鵑混淆」一句解釋為何香氏會把大擬鴷誤認為是杜鵑的原因,即是有讀過以上引文,也就是有讀過「另一種並非cuckoo科的中華大擬鴷」一句。葉氏不可能像香氏一樣不知cuckoo的中譯是杜鵑,只是他裝作看不見吧了。

大擬鴷的啼聲「像噪鵑,但較為哀怨,不斷重複」[16],比杜鵑科全部品種都更投入,有更大機會感動中國南方及西南各省古人提筆創作。杜鵑科諸種以及大擬鴷,在同一季節開始鳴叫,都只喜棲身樹頂,思鄉心切但沒有眼鏡或望遠望的中國古人,未見得有觀察到鳴鳥的外形,確認其品種,才好下筆的博物學素養,把不屬於杜鵑科的大擬鴷列入「中國向來所說的杜鵑」之首選,其實是走出既有框框的外國博物學家為中國文學研究者揭示的洞見[17]

興趣廣泛、博通中外古今學問的葉靈鳳,未有領受這份教益的胸襟,在四十七歲時,重蹈年青時代妄議大師之覆轍。[18]他對本性之堅持,對促成他寫作轉型的貴人香氏之不敬,實在令人詫異。葉靈鳳如果不同意香樂思的見解,應予匡正,最後讓香氏知道cuckoo原來是杜鵑,在《香港鳥類》1967年的修訂版中改正,這樣才夠朋友,可是對葉靈鳳來說,香樂思是外人,是英夷,不是朋友。香樂思如果是葉靈鳳朋友,看罷〈杜鵑鳥的疑案〉一定予以澄清;這兩件事都沒有發生,因為他們沒有朋友關係。香氏1949年離港赴英,1953 年赴中美洲千里達,1961年赴尼泊爾,其後退休回英國,雖然期間多次回港觀鳥,但都沒有長住,很可能根本至死都不知有葉氏其人,更不知他憑翻譯其作品而在華文文學圈聲名大噪,被封為嵇含與屈大均的接班人。《方物志》至今熱賣,近來更在中港推出全彩版,在台灣也開始受注目,可憐香氏,身前因未能為《歲時記》支付全書彩印費用而留有遺憾,[19]身後被香港人遺忘,其遺產在香港地湮沒。

由此觀之,兩人間是「片面的共生關係」,即共生體中只有單方得益。

 

三、結論與展望

在台灣,著名自然導向文學作家學者吳明益揭櫫葉靈鳳《方物誌》屬於香港自然導向文學的可能,[20]其門生陳昱文因葉靈鳳「確實有親腳踏走香港的自然環境」、「運用科學知識符碼」、「在商業性的寫作風潮下(反其道而行)[……]顯得彌足珍貴」,確認《方物誌》為香港自然書寫先鋒。作者以段義孚「人類團體趨向把自己鄉土視作世界中心[……](認為)有無可比擬的特殊價值感」為理據,以《方物誌》寫香港的翠鳥、野蘭、蝴蝶及鳳尾草都比英國多為事例,推斷出(方物誌)不斷呈述其生態的中心位置,香港意識有了抬頭的可能,(港人)有了戀土的可能。以此證明葉靈鳳因對香港生態的了解而有自信,認同所居土地的精神,因此推翻香港在1970年代才萌生在地性的文學思維,結論是「如果香港有所謂鄉土文學,方物誌應列入其中」[21]

吳明益是我長期鍾愛的作者和學人,他和陳昱文開展的研究課題,令我振奮,更值得香港文學研究者關心,但因為他們遠在花蓮,資料不足,未知悉葉靈鳳與香樂思之間的片面共生關係,更主要是因為《香港方物誌》不注明出處的行文方式,誤導了有心人,令他們高估其人其著。

本文至此結束,卻有新一堆問題湧現。香港歷來哪些作品多大程度上體現「自然導向文學」與「鄉土(地方感)文學」特質?其源流和發展為何?同代外來者葉靈鳳與香樂思,投身香港的心態、方式、成就有何異同?兩位熱愛香港保育的知識份子,如果得知當前野外香港被虎視眈眈,會作何種反應?

 

注釋

[1] 饒玖才清楚介定,香港舂香粉製神香是加工業,產量多,但經濟價值低,其出現時期為1842年之後至1956年;東莞及新安(後稱香港)種沉香及鑿沉香(即葉文中的「莞香」)是農業,產量少但經濟價值高,經1662–1669年禁海令及雍正年間(1723–1735)酷令杖殺里役事件後已式微絕滅。舂香粉與莞香,兩者其實並無關係。見饒玖才,《香港舊風物》(香港:天地圖書,2001)。

[2] 同上。

[3] 蠟蟬屬,今年蔓延至台灣。

[4] 見〈朝生暮死的蜉蝣〉,《香港方物志》。

[5] 見〈比目.撻沙.龍脷〉,《香港方物志》

[6] 短足角蟾又名香港角蟾。本地一個重要的博物學網站「延陵科學綜合室」「延陵動物誌:短足角蟾之田野調查」有相片顯示,短足角蟾蝌蚪呼吸時身軀並非像潛水艇處水平狀,而是近乎垂直於水面,並沒有一根細而長的吸管伸上來,而是張大了呈袋形的咀巴下圖為作者看過本節後刻意在野外守索而拍攝的短足角蟾口器特寫。葉氏的誤導一目了然。

[7] G. A. C. Herklots, The Hong Kong countryside through the Year (Hong Kong: South China Morning Press, 1951), 20.

[8] 頁數以中華書局2011年版為準。

[9] 2017年由有野外觀察經驗的南兆旭等策劃的《香港方物誌珍藏版》,利用圖片及圖片說明,含蓄地指正葉氏的錯誤。

[10] 假設《香港鳥類》是4月1日出版,則只比〈杜鵑鳥的疑案〉刊出日期早廿四日,可見葉氏留意新書出版情報,亦解釋葉氏藏書豐富,與其生計極相關。

[11] 原文Mouth vermilion,是口腔,張大口時才見。葉譯「嘴角」是錯譯。

[12]「在二月份介紹的噪鵑Chinese KoeI,叫聲『How are you』(你好嗎),非常易記,絕不會錯[……]大擬鴷Chinese Great Barbet[……]歌聲易與噪鵑混淆,但大擬鴷的音調更單一,可能只是重複『cooloo-ee-you』一百二十次。」Herklots, The Hong Kong Countryside through the Year, 45.

[13]詳見拙著〈中國向來所說的杜鵑考〉,未刊稿。

[14]G.A.C.Herklots(1946/1952)The Birds of Hong Kong  Field Identification and Field Note Book SMCP一書的 Index。引文中的中文是原書所有。

[15]G. A. C. Herklots(1951) 。 The Hong Kong countryside Through the year 。Hong Kong:South ChinaMorning Press。 P.45。

[16] 香港觀鳥會,《香港鳥類圖鑑》(增訂版)(香港:萬里圖書,2010),440。

[17] 詳見拙著〈中國向來所說的杜鵑考〉,未刊稿。

[18] 葉氏廿二歲為文侮辱魯迅,廿三歲為文諷刺胡適。

[19]《野外香港歲時記》序:「能配上大量彩色或黑白相片固然最好,可是彩印成本太貴。」《香港博物學家》創刊號亦表達同樣的遺憾。

[20] 吳明益,〈被忽視的自然地景、學與價值對抗──關於香港自然導向文學的初步商榷〉,第五屆文學傳播與接受國際學術研討會,花蓮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2012年5月2日。

[21] 陳昱文,〈香港方物中的香港意識:試論香港早期自然導向文學《香港方物誌》〉,《華文文學與文化》第4期(2015):107–133。此文由沈思先生轉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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