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空城是呂永佳《而我們行走》裡其中一個輯節,裡頭囊括的詩不多,僅僅四首,分別是〈淡藍月光〉、〈無人之境〉、〈天橋上看風景〉以及〈巨大的石頭〉,但其互文性極強,足以築構整座空城。而本文將分拆成上篇和下篇,上篇將集中討論〈無人之境〉和〈巨大的石頭〉,從中細看詩人如何搭建詩意空間,剖析空城對詩人的存在意義,而呂永佳詩一向帶有強烈抒情意味,因此下篇將嘗試從〈淡藍月光〉和〈天橋上看風景〉中窺探詩人私密又濃烈的情感。
呂永佳擅長展現視覺意象,從生活中擷取細節,而詩中展現的想像猶如烹調的調味料,剛剛好,不多也不少,使整個詩意空間富有想像的同時,仍保留真實感給予讀者進入。我們從〈無人之境〉和〈巨大的石頭〉裡一睹空城的風貌,當中呈現冷漠且孤獨的都市生活讓人深思(〈讀《而我們行走》的空城意象──空間建構(上)〉),然而呂永佳的詩遠不止於此,濃厚的抒情意味才是他的本色。故此,這一次將嘗試以抒情角度進入空城,了解空城裡的私密又濃烈的情感,並探析詩人如何透過空城書寫情感。
淡藍月光下的單人圓舞曲
在《而我們行走》的後記中[1],呂永佳形容空城輯節裡的詩彷如帶有污染性質的黑色煙霧,故此便有了〈淡藍月光〉,將黑色煙霧實體化。
是那一天你我已忘記音樂
車站有生鏽的長椅
有我們觸過的破舊遺跡
那天你的話,掛在燈上
我們以為溫柔懂得生長
「車站」這個地方熟悉又陌生,我們每天經過、使用,但卻未曾關心這個給人暫留的所在。然而,這個暫留的空間對呂永佳來說可能是別具意義的,早在《無風帶》的序裡鍾國強便指出呂詩裡含有豐富的「月台」意象。「月台」連繫着出發、抵達、等待、誤點等等,繼而能延伸至遠景與近景、離別與重逢、看見與被看、移動與守持等等信息,能很大程度地幫助詩人呈現「錯過」意象。而「車站」其實也很貼近「月台」意象,同樣是一個等待、出發、抵達和暫留的空間,在日常裡「車站」是距離家和工作地點最近的地方,能把生活和工作連繫上,但在詩裡卻多了一把長椅,那生鏽的長椅可能便是「你我」曾經等待團聚的暫腳點,就是這一暫腳點,使整個車站空間的意義不一樣,大大擴展詩的聯想。如同《而我們行走》的序裡陳子謙所說的,第二人稱「你」的使用可推測成詩人對某特定對象的對話,而「我們」也可推測為詩人與特定對象的私密語[2]。那麼「空城」裡頭,可能曾經有人能與詩人共存於同一個空間,那個「你」或許是曾經了解詩人內心的唯一知音。至於為甚麼要用「曾經」來形容這位親密的友人?現時的「你」仍是詩人熟悉的那個「你」嗎?我們或可這樣解讀〈淡藍月光〉:
不過怎樣說都已經遠去了
大廈玻璃窗上的臉已經蒼老
看着茶杯裡浮着平靜的茶葉
便想起從前尚有連綿翻飛的雨季
梧桐樹尚有未開的花
遠去的可能是指詩人與「你」的私密回憶,詩人從玻璃窗反光出來的臉中察覺到自己的蒼老,暗示那段親密的時光過後已經歷了不少時間。有趣的是詩人特意用長青的梧桐樹反襯蒼老的臉,也許,這個未開花的梧桐樹是暗指彼此的關係,即使彼此經歷了多少歲月的推磨,但彼此之間的回憶,甚至愛,仍然長存。
呷一口茶,這不只過是一個平常的黃昏
手紋滋長,這不過是生活的一頁
窗外還有那淡藍色的月亮嗎?
是的,是那個只有我們看得到的淡藍月光
在那時、在那地方
我按着痠透的肩頭,仍舊張望着
順着脈落不難發現詩人正在呈現一種一廂情願的情態。「靜悄悄地走到你的門前/那深而遠的黃昏/是甚麼眼神剪碎錯亂的腳步?」,「我」悄悄地走到「你」的家門前,感受門外深而遠的黃昏,然後「眼神剪碎錯亂的腳步」筆者將理解為「我」遲疑的步伐,使詩人停滯在門前的空間(亦可解作現在的「我」已經見到「你」,久別的重逢使「我」霎時混亂,停滯了腳步,但筆者較傾向前者。)。「發黃的信紙和字句繼續在抽屜裡靜靜發芽」,信紙沒有寄出或放進信箱,反之選擇收藏在抽屜裡靜靜發芽,抽屜一詞帶有掩藏意味,裡頭藏着詩人最私密的回憶[3]。而「發芽」一詞恰好對應着梧桐樹的長青,讓字句裡的私密回憶靜靜醞釀,不打算寄出,只供詩人不時打開抽屜回味,完整無缺地把這段私密回憶收藏在詩人心裡。此外,詩人形容淡藍月光是只有「我們」才能看到,可見被「淡藍月光」照射的事物,乃至整個藍色空間,也是只有「我們」才能感受得到,故此詩裡所有被寫成藍色的事物如藍色的街、藍色的燈,或許都可解讀為注有「我們」私密回憶的事物,其性質有如收藏在抽屜裡的發黃信紙。
你的新房子可能會忘掉
舊房間裡的一盞藍色的燈
從信箱的空隙裡看出去
可能那充滿期待的閃亮眼睛
已經,不再被需要
直至最後,詩人仍停留在過去的回憶。究竟「我」最終有否與「你」會面?無法判斷,詩人在這裡表達得較為曖昧,「我」是在獨自呷茶還是與「你」一起呷茶?不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詩人仍守持着過去的記憶,仍記掛過去那曾經和「我」關係親密的「你」。可能「你」早已忘記過去與「我」的親密回憶,可能「你」已不再期待收到那載有「我們」記憶的信件,可能那證明「我們」曾經一起過的藍色的燈已被拆下,但「我」仍存有一絲希望,希望「你」還記得「我們」的一切。「窗外還是那淡藍色的月亮嗎?」詩人的這個問句設置給「你」,亦是給「我」,「你」沒有給予明確的答案,但「我」的答案卻清楚的表示:「是的,是那個只有我們看得到的淡藍月光/在那時、在那地方/我按着痠透的肩頭,仍舊張望着」,用「仍舊」一詞表達持續、不變,暗地裡相信那個「你」仍存在於同一個空間,即使不是,彼此曾經的回憶、愛尚存,不會隨時間流逝。其情境有如麥浚龍與謝安琪的流行歌〈羅生門〉,刪去女聲的部分剩下男聲獨白,明明不知對方會否如期重聚,但又不肯放下這沉重的回憶,一直念念不忘。
從「我」走到「我們」
我們從〈淡藍月光〉裡得悉了月亮可能是詩人與分隔久遠的「你」的唯一連繫,注入了彼此私密的回憶。而〈巨大的石頭〉裡經過一番消失與旋滅後,會發現剩下的物件就是流動的天橋、靜止的電梯以及成了巨大的石頭的月亮,而這些意象都經常在空城呈現,彷彿形成緊密的聯繫。呂永佳經常在詩或散文展現天橋意象,甚至在《而我們行走》的序裡,陳子謙告訴我們詩人曾想過以《天橋上看風景》來命名詩集[4]。由此可見,詩人對天橋這意象有種獨特的鍾愛情感,相信這不斷重現的意象必有其存在的意義。
深夜的時候,熱風依舊吹過馬路
紅燈不再是紅燈,電車路上再無電車
崇光百貨不再是崇光百貨
廣場上的大鐘無人再看
深夜的時候,它們已經失語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
街道彷彿懂得成長
我們找回自己的臉和眼睛
在深夜悄悄滑下
走上駱克道、波斯富街
在那還亮的天橋上,躲雨、安靜地等待
點菸,些微寂寞。
而我們,突然憔悴
首節詩人將視點設置在天橋上,以「我們」作為人稱出發,意味這段時光並非單人進行,與空城另外三首詩截然不同。同時,詩人沿用了許多銅鑼灣的地貌作為意象基礎,有意把整首詩的時空和格調鎖在深夜的銅鑼灣,因此仰賴讀者自身了解當地地貌,駱克道與波斯富街本來就是繁忙地段,道路上無時無刻都有巴士或車輛經過,除非進入了深夜時份,巴士經過的次數才會減少。詩人將意象設置在反常的環境上,讓「我們」在天橋上俯瞰深夜無人的銅鑼灣,營造孤獨的氣氛,點出「突然憔悴」的情緒。這種情緒很大機會由環境變化所引起,如同〈巨大的石頭〉裡「我」無法適應城市變化,寧願像鬼魂般消失的悲劇意象(詳看〈讀《而我們行走》的空城意象──空間建構(上)〉),「我們」在細看不繁忙的銅鑼灣,感覺進入了一個只屬於「我們」的城市。
游泳池最深處有七歲孩童的夢
床頭的燈永遠不會關上
像是夜裡的流螢照亮寫滿秘密的白牆
那遠遠落後的自己就在眼前
跟着「我們」走下去,也跟着思考「我們」的存在。詩的第二節談及「我們」失去的,有兒時超現實的夢想、有對歷史改寫的寄盼,都是年輕時無垠的想像,但至今它們就如兒時在白牆上立下的志願碑般,空有理想但無法達成,遠遠落後於這些理想。
何時我們的勇氣只足夠抵擋一夜的冷鋒
即使沒有攔路的車
我們還是要走到更暖的地方
其實我們並不需要,每天尋找和反省
像咬着一根麻繩,拖着一頭牛
我們只有單薄的身體、凌亂的感官
我們不過像櫥窗裡的塑膠人像
等待陌生人為自己穿上他們喜歡的衣服
等待過路的人在自己的身上
投射與自己無關的欣羨目光
最後皮膚因退化而僵皺
像硬掉的記憶,等待脫落
隨之經過成長,現在「我們」立在天橋上看着這些理想離遠,無法鼓起勇氣前往寒冷的追夢路途,「我們」還是要走到更暖的地方,即使這個地方距離理想很遠,也要說服自己方向正確,不需每天尋找和反省。這裡的「我們」彷彿成了詩人所討厭的「人們」,「像咬着一根麻繩,拖着一頭牛」,情況又如〈淡藍月光〉裡中毒的魚,不得不背負沉重的行李走動。接着,詩人形容「我們」為櫥窗裡的塑膠人像,要穿上陌生人喜歡的衣服,為大眾審美的眼光生活,為取悅別人而生存。這種「為他人而生」的意象剛好設定在城市,類似的意象或形容也出現在〈無人之境〉和〈巨大的石頭〉裡,再一次地諷刺着都市人麻目的生活。
是的從來沒有不是失語的時刻
我彷彿在電車軌上的電線行走
伸出雙手,勉強平衡
並沒有鼓起勇氣張開眼睛的時刻
卻時時想像腳下的深寒、顫抖
有時我聽到叫我走下去的聲音
有時聽到叫我歇一會的聲音
有時我彷彿聽到七歲時潛入泳池底部
輕輕吐出的志願;有時我彷彿聽到親人的笑聲
有時希望自己像斷線風筝,只知自由不知掉落
有時我妄想自己是一隻烏鴉,完全地融深夜裡面
有時我渴望長出鷹的眼睛,但卻是一隻懂得微笑的鷹
接着,詩的第五節呼應第二、三節,「我」嘗試掙脫世界給予的束縛,回到兒時單純的時刻,找回並捉緊最初的理想。這一節亦是全詩唯一一節不以「我們」敍述,掙開固有的結構,歸於最原始的「我」敍述。彷彿在電車軌上的電線行走,沒有勇氣掙開眼睛,但時時想像腳下的深寒,是暖和地方的相反。詩人或許已鼓起勇氣踏上找回理想的路途,但這路沒有人伴行,路狹窄得像電車軌上的電線,深寒且驚心。有時會聽到走下去的聲音,也有時想到歇一會的聲音,但卻沒有回頭的呼喚。詩人在這一節爆發其積壓已久的情感,雖然並非大步而行,但其抵抗寸寒、恐懼的姿態,足以展現其奪回理想的鬥志。詩人想像自己為斷線風筝,能享受無比自由;也想像自己能成為一隻烏鴉,完全地融入在黑夜,然後長出鷹的眼睛,默默的觀看這個城市。「但卻是一隻懂得微笑的鷹」,我們或可解讀為詩人對這城市的寄盼,寄盼着一天能看見城市有愛,然後微笑、滿足,就像這個城市的守望者般。
我們還在無人的天橋上面
靜聽逐漸頻密的腳步聲
世界不會因為誰而停下
電車在總站為了明天而蠢蠢欲動
我們總是渴望,跌進晨早的光線裡
在那最柔和的藍色中得到安慰
明知道枯萎,也希望明天會開出一朵透明的花
在那薄如蟬翼的花瓣上面
奢想刻下不變的筆跡──只是我們太疲累
還在那亮着的天橋上面
看着風景,然後選擇遺忘
坐着、麻痺,最後溜掉知覺
然而來到最後一節,詩人將飛行意象歸到天橋上。時間點由深夜跳到晨㬢,經過一整夜的思考和掙扎仍然未得到結果,又或者未能完全實踐,但時間不會為誰停下來,世界又再迫使「我」回到「我們」身上。〈天橋上看風景〉裡呈現了「我」和成為「我們」的掙扎,不如〈淡藍月光〉裡所記掛的獨立個體「你」,筆者認為這裡的「我們」更像是指「空城」裡的所有人,那群遲緩的中毒的魚,再一次呈現「我」與空城裡的「人們」的信念拉扯。最後詩人而悲觀的筆觸結束,在那透明、薄如蟬翼的花瓣上刻字本是徒勞,但「我們」還是因為太疲勞,放棄刻字,選擇在天橋上看着風景,以遺忘麻痺這一切,直至溜掉知覺。
整個〈天橋上風景〉的情感處理做得非常好,從第一節將詩意空間設置在銅鑼灣,。由其是以「我」與「我們」的結構變換,當中以「我」敍述的唯一段落,以1:5的段落比例與「我們」作對比,彷彿「我」在和「我們」抗衡般,成功營造強烈的對比效果,也因此筆者認為單用「我」敍述的那一段是全詩最具情感張力的部分。
生活就是為了尋找他方而存在
詩有意象,而當中有大小、遠近、清晰與模糊之分,時而聚焦,時而離散,需在許多細節中進行操作。而建構龐大的詩意空間則更費神,需要大量意象堆疊、扣連,當中的細節操作則更為複雜,故此建立詩意空間這種功夫通常較容易在小說、散文中使用。而詩這種文體講求精簡達意,要從中建立一座空城的虛構空間絕不容易,尤其在拉址意象時需保留一定真實感給讀者進入,在有限的篇幅上小心控制陌生化和實寫的比例,否則詩意空間將會過於離地,難以產生共性。然而呂永佳在詩中建構空間這一點可謂非常成功,雖然在空間細節描寫上不及小說詳盡,但在情調和氣氛渲染上成功呈現一種孤獨冷漠的氛圍,並從中設置「我」與「你」或「我們」關係或身份拉扯,繼而產生一種接受與抗拒的情感拉扯,而這種情感拉扯恰好與空城形成對比,使情感張力在異常孤獨的空城氛圍中更為突出。
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蘭波(Arthur Rimbaud)曾說過:「在富於詩意的夢幻想像中,周圍的生活是多麼平庸而死寂,真正的生活總在他方。」沒有想像的調味,現實是多麼平庸和乏味,為了尋求生命精神的歸屬,我們要試圖想像他方之境的存在,把想像融入現實,使生活更豐厚。若生活缺乏想像,我們就只會像詩人筆下中毒的魚,生活無法容納更多色彩,生命也走向灰白、單調的軌道。因此,為現實創造超現實的空間是必須的,呂永佳成功以四首詩搭建整個空城詩意空間,其中各有不同的主題,不是為搭建而搭建,而其詩意空間帶來的氣氛在文本互通,甚至在哲理和情感上達到互相補足或擴充的效果。故此,在詩意象展現或詩意空間搭建上,呂永佳的詩絕對值得我們一一細味和進入。
參考資料
呂永佳:《而我們行走》,香港:文化工房,2011。
──:《無風帶》,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06。
馮敏儀:〈在天橋上織夢──呂永佳老師談個人文學與校園創作〉,香港:《思源──啟思教學通訊》,2015。
加斯東.巴舍拉著,龔卓金、黃靜慧譯:《空間詩學》,台灣:張老師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3。
RTHK香港電台:〈華人作家II:第五集:《對話無多 而我們行走》麥樹堅/呂永佳〉,網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AzdOfDJ6Dk&t=597s (2019年2月25日瀏覽)。
注釋
[1] 呂永佳:《而我們行走》(香港,文化工房,2011),頁177。
[2] 呂永佳:《而我們行走》,頁4。
[3] 《空間詩學》裡巴舍拉是這樣形容抽屜:「在這個精心設計的立方體裡,容納的絕對不是模糊或不可捉摸的東西。我們敢說,一旦曾放進些甚麼在裡頭,即使重複過程一百次、一萬次,都會再一次地在眸光的閃爍中重新發現它安然在其中,一如往昔。」抽屜裡所藏着的必是實在的事物,而這實物含有大量記憶,只有這實物的主人才能真正打開抽屜裡的秘密。〈淡藍月光〉裏發黃的信紙正是藏着詩人最私密回憶的一物。
[4] 呂永佳:《而我們行走》,頁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