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而我們行走》的空城意象──空間建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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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而我們行走》的空城意象──空間建構(上)

前言

空城是呂永佳《而我們行走》裡其中一個輯節,裡頭囊括的詩不多,僅僅四首,分別是〈淡藍月光〉、〈無人之境〉、〈天橋上看風景〉以及〈巨大的石頭〉,但其互文性極強,足以築構整座空城。而本文將分拆成上篇和下篇,上篇將集中討論〈無人之境〉和〈巨大的石頭〉,從中細看詩人如何搭建詩意空間,剖析空城對詩人的存在意義,而呂永佳詩一向帶有強烈抒情意味,因此下篇將嘗試從〈淡藍月光〉和〈天橋上看風景〉中窺探詩人私密又濃烈的情感。

呂永佳喜歡寫城市。從他第一本詩集《無風帶》裡經已見到不少寫城市的詩,有如記錄長大後屋邨變遷的〈錯失〉、[1] 記錄城市十年變遷的〈墓園〉等等,[2] 直至《而我們行走》,除了整輯空城外我們還能從〈沉沒的城〉、〈陰天〉、〈請留言〉等等看見很多含豐富城市意象的詩。而呂永佳筆下的城市很獨特,字裡行間透露孤獨、冷漠的異鄉氛圍,這一次詩人刻意將輯節命名作空城,要知道寫一座城市不難,但要寫一座空城卻不易,尤其在煩囂、擠擁的香港,詩人如何想像「我」生活在一座空城裡?而詩人又如何呈現超現實的詩意空間?讓我們一起走進裡頭窺探。

 

現實總擅於遺忘不必要的色彩

要進入空城便要先了解它的〈無人之境〉。呂永佳詩一向帶強烈抒情味道,但〈無人之境〉是少見哲理成份較重的抒情詩,而其表現思想引人深思,十分耐讀。詩中保留呂永佳詩的特色,詩中細節甚為細膩,從描寫事物到氣氛渲染,可見詩人有意建構詩意空間。

踏入石階,街燈投下我的影子
我踏上去,告訴它,原來秋天已經到來
右邊大廈圍起了綠色的網,籠罩着工程的聲音
這是一道很長的石階,淺窄而破舊
天空上掛起九月落霞,浮雲像虛假地貼天上
我想世上可能本來有四種橙色
最後卻被一種橙色吞掉

空間感塑造源自於實寫的細節。首段着墨描寫詩意空間,其實寫部分較重,陌生化不多,可見詩人有意設下環境信息,嘗試塑造城市的實體感。街燈、綠網、大廈以及石階等等實體意象一段是不足以塑造空間感,其細節在於方向描述,其空間描述細緻到形容大廈是佇立在詩人的右手邊,並以殘舊淺窄形容長石階,將其形象化成中環的都爹利街(抑或石板街)。詩人利用方向及形象細節描寫,將城市一角街景立體化。地面與建築物設下詩的場境,但仍存有不少空白的畫面。因此隨即是九月早秋的時間補充,在半夏半秋的黃昏時份,漸明的街燈與貼上浮雲的天空形成一個在城市常見卻容易被遺忘的壯麗景色,填補詩中浮白的畫面,並奠定整首詩的格調。隨着畫面的塑造完成,詩人便馬上拋出哲理浮想,「我想世上可能本來有四種橙色/最後卻被一種橙色吞掉」,的確如此,在黃昏時份天空由燃燒火焰般的顏色,漸變到接近被晚黑吞沒的淡橙,其可形容的顏色就不是一種橙色所能概括,但往往就可能被世人一句「橙色」的形容給吞沒。其實這種類近小說場境設定的實寫手法不但新鮮,而且尤其適合烘托較空靈的哲學想像,讀者在代入詩意空間的同時,從壯麗畫面直接延伸至哲理想像,不但使哲理更深刻,更使其意象更華美。

接着是「沒有」的思考。首段過後虛寫比例續漸加重,其陌生化使用不斷增加,而詩中大量使用「可能」、「或許」、「也許」等具不確定性的副詞,反映「我」對生活的不肯定,並隨着現實的想像,慢慢步向「沒有」的世界。「遠處的車站每天都有看似相似的人微笑/也或許可稱之為『沒有』。太寧靜的街道上/我被領帶緊箍着、被襯衣緊鎖着/炎熱的秋天,身體或許也可以稱之為『沒有』/巴士裡的年輕父親,抱起女兒,他們微笑/這微笑,也許也可以被稱之為『沒有』/我們的僵冷的臉,也可能被稱之為『沒有』」,「或許也可以被稱之為『沒有』」或類近句式分佈在不同段落,彷似一種鐘聲不停提示着讀者。被正裝緊鎖的身體、附和別人的微笑以及僵冷的臉譜,這些被詩人稱之為「沒有」的事物不都是都市人的生活寫照嗎?也許,在詩人眼中這些疲憊的都市人都可稱之為「沒有」,生活看似過得豐盛實則過得空洞,不知為何而活。而〈淡藍月光〉其中一節:「商廈窗外,那橋上的人們像中了毒的魚/像背着過重的行李、像抵抗着昏睡的咒語/遲滯地擺動牠們受傷的腮」,[3] 詩人把都市人比喻為中毒的魚,拖着疲倦的身體工作和生活,也許,在詩人眼中這些中毒的魚也可稱之為「沒有」。

盡頭並沒有人,遠處有公車駛過
我走過的天橋、馬路和大廈
路上碰上的微笑和祝福、哭泣或者揮手
也許是最後的,也許也是原始的,並沒所謂有無
我一直走下去,像潛進瀑布的深處
碩大的聲音逐漸變小、光線漸漸微弱
──一片無人之境
我拾起一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碎片
像碎玻璃般鋒利,卻無傷大雅
但皮膚不會痛,傷口沒有血

張開口,沒有聲音;睜開眼,沒有風景
我只知道,天空裡的九月落霞慢慢變了色
我只知道,可能世上本來有四種橙色
最後卻被一種橙色吞掉

詩的最後兩節呈現更深一層思考。「我」走進無人之境,所有感官都彷彿被剝奪,即使拾起鋒利的碎片也感受不了痛楚,慢慢成為了「沒有」,呈現一種麻木狀態。而詩的最後三句可謂整首詩最精警的部分,對比起前半部分大量使用「或許」、「可能」等不確定的語氣,詩人在最後以肯定的語氣提出哲理假想,留下詩人對生活的結論,為整首詩留下一陲定音的結尾。從〈無人之境〉去了解空城,我們可得知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盡是一群被工作麻痺、上了齒輪的機器,每天按同樣的時間幹同樣的事,不需要感官和情緒,只需輸入指令便可以生存。若把〈無人之境〉的詩意空間套進香港(銅鑼灣),或許真有這些人存在,對他們而言,工作佔去大部分的生活時間,不需要多餘的事物(藝術?)支撐生活,只有工作、吃飯以及少量的休息,然後重覆,形成「生活」的循環。他們的落霞不需要用四種橙色去形容,甚或他們的生命、人生,也不需要四種色彩去形容。

〈無人之境〉可能是詩人對現實香港的一種影射,也可能只是詩人憑空創造的空間,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反映了詩人部分心理。如同《空間詩學》中所提到的,各種詩意空間都蘊含作者的內在意識,如避難所的安全感、家庭的親密感等等,[4] 詩人在創造〈無人之境〉,甚至整個〈空城〉時,也必然投放了許多個人情感,導致整個詩意空間趨向私密。然而雖則我們不能完全理解詩人的情感,但定必能意會當中冷漠的空城氛圍,而這種濃厚氛圍更在〈淡藍月光〉發揮到極致(請讀〈讀《而我們行走》的空城意象——私密情感(下)〉)。呂永佳對於空間刻畫以及視覺意象呈現非常敏感,在《無風帶》的後記裡,在第一句便如此道說:「我愈來愈害怕空間(地理)多於時間(歷史)了。」[5] 在他眼中,空間擅於錯過,人與人共存在同一空間時,大家可能會若有所思,但卻不會深入了解對方,而當下的空間就被詩人形容為一種決裂的狀態。若把以上的想法放進〈無人之境〉的話,〈無人之境〉彷彿就是空間決裂的極致,詩中的「我」幾乎沒有與任何人交流,即使詩中有描述其他人的動態,正如以下:

巴士裡的年輕父親,抱起女兒,他們微笑
他的大手有一道細小的疤,或許
也這是最後的,而我們並不察覺
默默的儀式已經上演完畢

當中「我」也只是一個觀察者,沒有任何交流,用到「也許」、「或許」的不確定字眼去猜量,卻沒有真正了解別人的經歷或情感。故此,其實〈無人之境〉裡「我」就是身處在一個有生命的空間裡卻感受不到生命的動態,我們或可理解為一種自我封閉。

 

重複展現的消失意象

我們從〈無人之境〉中讀到「我」被剝奪感官,步向「沒有」的意象,但為了加強發現哲理意味,〈無人之境〉表現較為自我,單憑它是不能築構空城的蒼涼和孤獨。那麼接下來讀的〈巨大的石頭〉,則以另一種視覺進入空城,筆者嘗試從中探析空城如何誕生。

假日的人們,像難民般湧到海灘去
不知道那一天起,藍天變得罕有
七月,路邊有人抽煙
有人看着天空
有小孩正在地上
畫下兒時最愛的童話人物
然而,沒有人看到他
他像鬼,透明、被穿透、失去耳朵
最後,自那一天,他從此消失
消失於七月炎熱的蒸氣裡

首段一如往常的設置空間和時間信息。炎熱無藍的夏天,鬧哄哄的海灘,抽煙看天的陌生人,正在地上畫畫的小孩,一個平極無奇的下午。然後視角一轉,視點馬上放在「他」身上,強調「他」失去耳朵,即聽覺感官。詩人以熱鬧的假日氛圍反襯出一個存在感低、能被穿透的「他」,然後突兀地使用「最後」形容「他」於「那一天」消失於暑熱之中。這個「他」是誰?「那一天」的時間信息會否暗示着甚麼?讓我們接着看下去。

不知道那一天開始,整個城市轉向
像青蛙再不懂吻,時針倒行
風景都被倒進水裡,一切悄然無聲。
城市裡踴動的數字,像被拔掉神經線的魚
故事書的堡壘崩塌成巨大的石頭
卡在喉嚨。我聽到一陣咒語:
「不可回望,不然你所認識的人
都會全部死去,而你永遠生存。」
人們把自己的所有,鎖在抽屜裡

來到第二段,視點轉到「我」身上。延續「那一天」的時間點,「城市轉向」或可理解為「我」遇上生活環境的轉變,難以在不熟悉的環境裡繼續生活。而「時針倒行」會否喻意着時間的崩壞?畢竟時間不能輕易倒行,及後的幾節詩亦不見時間的有倒行的跡象,故此「時針倒行」或可意味着時間的崩壞,不能讓「我」繼續依賴。接着,感官情況與〈無人之境〉極為相似,「我」續漸被剝奪感官,當風景被倒在水裡,除了聽覺,視覺也可能換上單一的色調,眼前的風景變得模糊,流失視覺。同時,故事化作巨大的石頭卡在喉嚨,童話無法道出,讓「我」成了啞巴子,喪失溝通能力。而當一切感官失效時,形同〈無人之境〉般,斷絕所有與世界的連繫,進入虛空的狀態。若我們放大至〈空城〉來讀,發現〈巨大的石頭〉裡七月的「那一天」情形其實與〈無人之境〉九月的某一天情形極為相似,一樣是描寫感官剝落、精神麻痺的自我,彷彿霎時間與世界脫了軌。當然,我們不能貿然定奪這兩首詩必定是處於同一空間,同一個時間線,但其詩意空間的建構相似,帶給讀者的意象感亦相似。不論是〈無人之境〉裡「沒有」的空間、還是〈巨大的石頭〉裡鬼魂消失的意象,甚至〈空城〉輯節裡的其他詩作,都可判斷為詩人將一種詩意空間的重覆展現。

呂永佳一向不介意重覆使用同一意象,也認同自己的作品比較「自我」,於他而言,寫作是為了保存記憶,避免遺忘。[6] 故此,從以上的書寫習慣可見,我們或可理解詩人重覆意象是為了保存深刻的記憶。然而「沒有」、「消失」、「空城」等等都是較為虛空意象,難見其害怕遺忘的情懷,因此換個角度看,在詩人強調「喪失」的同時,我們更要留意留下或消逝較慢的事物,其物件必定注有詩人強烈的情感,將其事物之存在意義加以強化。

停住了,電車鈴聲;人聲市聲,消失了
假日的下午,我突然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站在這裡,一處該消失的地方
整個城市,沒有人,再沒有人
天橋流動、電梯靜止
原來月亮是一塊巨大的石頭
但誰又會在意呢
假日的人們,像難民般湧到海灘去
罕有的是藍天,常迷路的是風

無法聽取電車鈴聲、人聲、鬧市聲,失去聽覺的詩人對應首段的鬼魂。「他像鬼,透明、被穿透、失去耳朵」,暗示着「他」即是自已,詩人於開首以外聚焦敍述意象,以達到「他」與世界格格不入而且不重要的效果。後來以「我」訴諸情感,轉向內聚焦敍述意象,讀者不難感受「我」對世界的批判,詩人於第三節裡是這樣看待其他人:

路上人們滯重的臉龐趕回家去
可能僅僅是渴望回家看肥皂劇
並在裡面得到尋常的教訓和道理
像急着要說一句通俗的對白:
急要尋找一個不真實的夢、不真實的思想

路途上的人們彷如〈淡藍月光〉裡中毒的魚,遲鈍且疲倦,趕着回家吸收肥皂劇裡的教訓和道理。在現今媒體發達的世代裡,人們總要把生活展現得似有深度其實膚淺,大道理常常輕易說出,在Facebook、Instagram等社交媒體隨意出文發洩,看似有感其實無病呻吟,然後說過道理後,生活又如常沉重,沒有改變地進行。或許,詩人在此表達慨嘆,又或鄙視那些常以膚淺道理提醒自己的人。於是不理解這個轉了向的世界,更不願與這種世界連接,寧願按自己的想法生活,為自己開設一個「空城」的空間,獨自地生活。由此理解,「空城」從不求別人理解或進入,當城市轉了向,自己仍然是那一個自己,因此開首的以世界的角度看「他」(自己),其實正是詩人表達脫軌的自己對這世界來說不重要,而後面「我」的角度來說,這轉了向的世界於「我」也不重要。就是如此,「空城」的意象概念便誕生。

 

孤獨就如瘟疫在都市蔓延

在港台節目裡鍾國強曾經提到,呂永佳的詩總能側面反映時代。[7] 筆者表示贊同,整個〈空城〉輯節裡看似是個人情感的抒發,但其實在結構、意象以及人物互動上都呈現出詩人對城市人的批判。其實早在呂永佳的前作《無風帶》,已有以一個城市去命名輯節──〈信城〉,從信件傳遞與收悉中呈現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與情感,同時含有批判諷喻,反映時代,不過,那已是另一個故事了。

從〈無人之境〉和〈巨大的石頭〉中我們看見空城誕生的因由,感受現代人與人之間遙遠且陌生的距離。都市生活總被連繫上冷漠,互不相干,各自拖着沉重的行李行走,各人的路線不免會連上,但各自的目的地總不如一,同行走過一段路後,便很快消失在彼此的路途上。城市一直在往前走,但裡頭的住民能否跟得上步伐?還是有多少人,早已在這不知通往何處的人潮裡迷失。

 

參考資料:

呂永佳:《而我們行走》,香港:文化工房,2011。

──:《無風帶》,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06。

馮敏儀:〈在天橋上織夢──呂永佳老師談個人文學與校園創作〉,香港:《思源──啟思教學通訊》,2015。

加斯東.巴舍拉著,龔卓金、黃靜慧譯:《空間詩學》,台灣:張老師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3。

RTHK香港電台:〈華人作家II:第五集:《對話無多 而我們行走》麥樹堅/呂永佳〉,網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AzdOfDJ6Dk&t=597s (2019年2月25日瀏覽)。

 

注釋

[1] 呂永佳:《無風帶》(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06),頁11–12。

[2] 呂永佳:《無風帶》,頁71–72。

[3] 呂永佳:《而我們行走》,頁29。

[4] 〔法國〕加斯東.巴舍拉著,龔卓金、黃靜慧譯:《空間詩學》(台灣,張老師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3),頁28-29。

[5] 呂永佳:《無風帶》(香港,匯智出版社,2006),頁143。

[6] 馮敏儀:〈在天橋上織夢──呂永佳老師談個人文學與校園創作〉,《思源──啟思教學通訊》(2015年12月),頁8。

[7] RTHK香港電台:〈華人作家II:第五集:《對話無多 而我們行走》麥樹堅/呂永佳〉,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AzdOfDJ6Dk&t=597s (2019年2月25日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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