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市場是世界大賭場?
從結果來看,賭徒都是愚蠢地投入一場難以勝出的遊戲,莊家屹立不倒,怎會輕易輸錢。同樣是金錢遊戲,金融市場給外人的印象乾淨聰明得多,市場資訊公開,根據價格作出最好的判斷。傳統經濟學理論強調市場與人類理性的一面,市場雖然看似變幻莫測,但在經濟學家的計算下還是具有規律的。即使人類不是完全理性的動物,面對金錢還是會仔細計算。輸了錢,不是命運待薄你,而是計算失誤。同樣是大量金錢流轉的場所,賭場與金融市場原本代表一對相反的概念:賭場充滿動物性的欲望,而金融市場則是理性計算的結果。
可是,傳統的經濟學理論明顯站不住腳:像交易員和投資者般精打細算的人,金融危機一發生,還是弄得焦頭爛額,連經濟學家也預計不到。數字解釋不了的現象,難道要重新訴諸於古老的動物性?面對金錢,貪念早已蓋過理性判斷。無論是華爾街的金融精英抑或一般市民,即使市場變成泡沫,還是不能及早自控離場。有人甚至會質疑,金融精英明知市場並不明朗,仍然不停向外推銷債券股票。除了以貪念作出解釋外,也有人會將之訴諸人類原始本能性一面的「動物本能」(animal spirits)。人的行為並非全然理性,這個想法早在1930年出現,當時經濟學主要分為兩個學派,一方相信市場受「無形之手」控制,經濟蕭條後毋需政府出手,市場仍然會回到平衡點,另一方則由戰後著名經濟學家凱恩斯為首,他於《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提出人類有積極行動的「動物本能」,看似理性的經濟行為亦受各種非理性因素如情緒、喜好所影響。相比理性的計算,真正支撐經濟的是人類的動物本能。
難道說,精密複雜的國際金融市場只是世界的大賭場,充滿原始的動物本能?The Hours Between Wolf And Dog: Risk Taking, Gut Feelings and the Biology of Boom and Bust 的作者John Coates原是紐約一位金融衍生工具的交易員,曾經在投資銀行任職十多年。他從自身經驗出發,認為動物本能、恐懼和貪婪等因素,都不能準確解釋投資行為與金融市場的起伏。投資者總是相信自己的投資行為是有意義的,回憶當年科網股熱潮,每個投資者都相信新時代即將到來,最後泡沫爆破才頓覺自己當時的亢奮未免過於天真。更何況買賣的決定只是彈指之間,還未來得及完成各種演算,身體已經行動了。
如何解釋金融交易員的買賣行為?Coates從神經科學的研究中找到方向,循神經細胞、荷爾蒙的角度,研究金融交易員冒險的投資決定,由此再解釋市場泡沫、金融危機的出現。書中解釋,就算市場能夠提供足夠的資訊作判斷,交易員的解讀也非機械性分析,他們樂觀時亢奮大膽,悲觀時保守小心,全因身體反應改變了他們面對風險的信心。
理性與動物性以外:神經科學的洞見
對金融交易員的論斷,逃不出「理性」與「非理性/動物性」的框架:我們以為有些決定是經過精心計算的,有些則由欲念驅動,兩者可以清楚區分。神經科學卻證明了人的行為動機並非由意識主導:神經學家 Joseph E. LeDoux和 Michael Gazzaniga曾作實驗,隔開參與者的左右腦,給予右腦做各種動作的指示,大笑或招手,再透過左腦問參與者做這些動作的原因,參與者還是會提出各種解釋理由,卻不知道那只是因右腦聽從研究人員的指令而作的動作。有意識的動機,往往只是事後落下的註腳。
神經科學更揭示了這套框架的另一盲點:不論是哲學的心物問題,還是經濟學的理性經濟行為假設,都把我們的身體忽略了。身體不是獨立於思維的存在,兩者是緊密溝通、合作的整體,神經系統無時無刻向大腦傳遞訊號,再由大腦調配身體官能作出準備。Coates提到,身體神經的進化是為了符合我們基本的生存需要:分辨機會與威脅,適時進攻,遇險逃走。
城市安全地隔絕了大多數致命威脅,我們卻暴露在另一種威脅之中──金錢。錢財並非身外物,它除了提供日常生活所需以及家庭婚姻關係,更象徵了人的社會地位和聲譽。在金融市場裡,金錢帶給人的享受與災難更加起伏不定,交易員可以一下子住進豪宅,但幾天後隨時飯碗不保欠下巨債,生活與市場的價格波動掛鉤,飄忽不定。金融風險雖然不會致命,卻會威脅到當事人的生活與社會地位,挑起當事人的激烈情緒與身體反應。而且,投資風險愈大回報愈高,追求更高獲利就要冒更大的險。
面對風險,我們會緊張、亢奮或是擔心。如果靜下來觀察,我們會發現這並非單純的情緒反應,更連帶一連串身體反應,例如肚痛、血壓和血糖升高等等。這些變化其實是大腦協調身體各個部位的過程,讓身體預備面對即將來臨的風險。這個過程是無意識的,身體神經接收與分析資訊的能力遠比我們想像中精細敏感,無時無刻都在識別四周潛在的風險與機會。一般來說,我們只會注意到想法與情緒的轉變,視之為直覺(gut feelings), 卻忽略了身體內在的反應。同樣,Coates認為,銀行家在進行交易時依賴的直覺,除了是隨着資歷增加的判斷力,亦是身體在無意識地過濾熒幕中的交易數據後,為即將到來的危險或機會作準備,從而影響當事人的判斷力以及面對風險的信心。
可以說,神經科學提供了獨特的角度去解釋經濟行為:我們的思想行為都受神經與大腦的溝通協調所影響,它們最大的任務就是識別危險和機會,金融風險雖然並不致命,但仍然會挑起生理反應。有時金融風險甚至比短暫的身體風險還來得嚴重,因為金融風險所帶來的後果可能會持續幾個月,我們生理防衛機制難以承受長時間的風暴,壓力荷爾蒙長留體內,可發展成各種慢性疾病。
交易員和投資人在獲利時意氣風發,想着再下一城,冒更大的險;在賠錢時則變得膽小怕事,不堪一擊。這些非理性的生理反應如何影響我們的決定與行動?又怎樣解釋金融市場的交易行為呢?
荷爾蒙投資
類固醇荷爾蒙(steroids)遊走於身體各個細胞,關係着我們的生長、新陳代謝、免疫力、心情記憶、認知與行為。書中主要提到兩種類固醇荷爾蒙:睪固酮(testosterone)和皮質醇(cortisol),解釋交易員在面對金融風險時出現的非理性亢奮與悲觀。
睪固酮主要在睪丸或卵巢分泌,除了提升性慾,睪固酮在比賽、冒險、勝利等緊張高亢的狀態時亦會特別活躍,主導當下的行為。有關睪固酮的的影響,生物學家首先在身上發現了贏家效應(winner effect)。所謂贏家效應,是指勝出的一方在接下來的比試更有機會再次勝出。這並非因為勝方力量強大,生物學家研究發現,即使雙方能力與體型相同,贏家效應仍然存在。不少學者認為這與睪固酮濃度相關,睪固酮能夠讓動物的認知與反應更為迅速,而且變得更堅定無畏。在運動員身上亦能觀察到贏家效應:當人體內的睪固酮濃度上升,他們會變得更具侵略性、更大膽,有利之後的比試。順理成章,Coates相信理論亦可套用在金融市場,他在一家中型公司的交易所進行實驗,該公司主要做高頻交易,買賣證券往往只會持有數分鐘時間。他花了兩週追蹤十七位年輕的男性金融交易員,透過口水樣本記錄早午兩個時段的睪固酮濃度,比照交易紀錄。研究發現贏家效應在金融市場的確存在,Coates發現在獲利比平時高的日子,交易員的睪固酮濃度亦相對地高,而高濃度接下來也帶來更多獲利。雖然數據未能解釋睪固酮濃度實際上如何影響交易行為和利潤,但根據在動物與運動員的贏家效應研究,可以推斷睪固酮令人在面對風險時更有自信,更加專注與敏感,能夠在混雜無章的金融市場當中粹取有用的資訊。然而,睪固酮濃度與獲利表現的關係呈倒U型:中等水平的睪固酮濃度能夠提升交易員的交易表現與獲利,但當勝利的滋味維持一段時間,睪固酮濃度持續上升,他們便會開始變得過度自信樂觀、錯判形勢。這個模型因而能夠解釋為何交易員在牛市時會變得過度樂觀,漸漸發展為市場泡沫。
皮質醇則是負責應付長期壓力的荷爾蒙,稱為「壓力荷爾蒙」。當人處於陌生的環境,而感覺環境不受控制時,皮質醇水平便會上升。與睪固酮相似,適量的皮質醇能夠提升專注力,更好的面對挑戰;但當皮質醇水平不斷上升,長時間在壓力狀態下人會變得抑鬱、選擇性失憶。Coates上述的研究中同時搜集了交易員的皮質醇水平, 與當天市場波動的數據作對比,發現市場波動愈大,交易員對未來價格走勢的把握愈細,他們當天的皮質醇水平愈高。
交易員過分自信或恐懼的非理性投資行為,明顯不是理性評估的結果,亦不是貪婪所造成,而是金融市場的環境驅動了古老的生理機制,致使他做出外人看來愚蠢的行為。交易員的睪固酮濃度在牛市時會上升,令他們異常亢奮與狂熱,做出愚蠢的投資,繼而賠利。相反,面對熊市持續不明朗的市場,持續虧損讓交易員異常恐懼,對風險十分敏感,病態地規避風險。由此可見,我們不能輕易將交易員視作理性,生理機制與金融市場形成了一個相互疊加的迴圈,市場價格波動與化學物質交相影響,風險駁通了生物化學和經濟金融的領域,甚或影響整體的政治環境。當風險深入整個社會架構,乃至生理反應,我們就再難以將之收容於單一的範疇裡面,Coates提倡的神經經濟學,將大腦機制與經濟事件接連,或許也是出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