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最好的香港詩人:癌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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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最好的香港詩人:癌石(上)

七十年代最好的香港詩人:癌石(上)

開始之前,還望讀者諸君先參閱拙文〈超越時代的詩作──讀癌石:〈警察〉〉,切記切記。詩人廖偉棠謂「反抗者不能落入被反抗者的邏輯,反抗的詩不使用被反抗者的粗暴語言」,並言〈警察〉一詩很差。我一直非常敬重偉棠。但他未有進一步詳細解釋其論點,我亦不宜妄自猜度。然其好意,溢於言表。另外,論者鄧小樺則謂拙文完全胡來,每段皆有錯誤之處,完全不能看,不值得回應,認為〈警察〉一詩只是純然的情感宣洩。惟她未有詳細講解其論點,只着吾多多反省。鄙人深自反省過後,乃豁然開悟,欲要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詩人,除了不能謾罵叫囂,更在於不能有負自己所嚮往的美學追求,貫徹為之,一往無前。遂決定再寫一篇文章:〈70年代最好的香港詩人:癌石〉。

那麼,我們且從1971年4月16日癌石於《中國學生周報》(第978期)刊登的文章講起。文章題為〈癌石說:新詩的出路像抽水馬桶〉[1],是回應古蒼梧〈新詩的出路〉一文。古蒼梧當時正參加愛荷華作家交流,而癌石則是中學生,剛於1970年發表第一首詩作,二人身份地位可謂懸殊。〈新詩的出路像抽水馬桶〉一文展現了癌石所崇尚的詩觀,可謂重要。古蒼梧於〈新詩的出路〉中提出新詩已經變得「貴族化」,詩人只是在「精神自瀆」,徒然追求「現代觀念」。他提出詩人可考慮將新詩加入表演元素,以演唱方式朗誦詩作,甚至可以加入表演團,運用「百老滙音樂劇的表演方法」。還不止,更可參考啞劇的表演技巧,「再加上燈光和其他聲响效果」。這各種方法,古蒼梧稱之為「詩表演」。〈新詩的出路〉是意圖將不同的表演元素加進詩歌,提高詩歌的娛樂性,希望將詩歌帶回民間。但古蒼梧所指出的出路只是從朗誦方面入手,對於「寫甚麼」,「怎麼寫」,他並無提出想法。

〈新詩的出路像抽水馬桶〉是非常有個性的散文,以凌厲的語言展示了激越的詩觀。癌石於文中亦同意新詩只是自瀆。但他的說法比古蒼梧更為具體。劈頭一句便是「新詩的出路像一個抽水馬桶,新詩的產生就像大便加上自瀆。這些骯髒而骯髒的東西,通過一條暗暗的排泄管子,匯合了別人的排泄物一起衝到死海。」這樣去形容詩歌,豈止是驚世駭俗,根本是一人獨戰詩壇左中右老中青。「出路」一詞來自古蒼梧,癌石將其連繫到「抽水馬桶」,無異是說新詩不過是便溺而已。癌石形容新詩,左一句「貧血症」,右一句「新詩這婊子」,用詞粗野尖銳,同一個意思,激進之處,古蒼梧實難項其背。癌石對新詩的深痛惡絕,建基於不少詩歌毫無改變社會現實的功用。其言謂:

我總覺得像我們這樣的年代還停留在「詩」這年代實在太腐敗了。在街上放「菠蘿」真的假的都比躲在房裡,摸着一枝筆,對着一張紙,然後擠一點東西出來這玩意兒強得多。

「菠蘿」是土製炸彈,六七暴動期間,左派示威者,經常於香港市面放置土製炸彈。換句話說,他不滿的是詩歌無法改變政治現實。詩歌頂多只能做到表達作者愁怨哀樂,等而下之,就只是自瀆。然而,一首詩無法改變社會,這個責任不在詩歌。詩歌並沒有義務要改變政治現實。那只屬於詩歌的額外作用。而且詩歌要有改變政治現實的能力,首先需要有大量讀者。其次,讀者要能對詩歌同情共感,詩歌乃能改變人心。因此,不是詩歌追不上民眾,而是民智和讀者的審美品味追不上詩歌,僅此而已。

詩是無能者的東西,詩是無能的東西。生活在實實在的血肉裡,才是一
   種生命。生命是一種新鮮的肉食,街市有得賣。

[……]

如果文學不是糧食,要它有屁用!

由此可見,癌石所關注的不止在於詩歌無法忠實地反映生活。「糧食」是人類賴以維生的必需品。所謂「文學不是糧食」,就是指文學並非人類生存的必需品。與其花費心力在此等旁枝末節,不如想想怎樣餵飽窮苦大眾。因此癌石在文中所展現的除了是癌石的詩觀,是其所偏好的用詞,更顯示了癌石是一個極為重視實用性與物質基礎的詩人。他重視詩歌的社會作用,重視反映社會現實,而相對輕視詩歌的抒情作用。他甚至說:「對於新詩我已經忍無可忍了。」

那麼我們是否可以根據作者自述,斷言癌石的詩作就是對物質的追求,就是摒棄一切文藝理論、就是為了改變社會而放棄「詩言志」──這種詩歌最原始基本的抒情功能呢?大錯特錯。作者自述,或者作者對其作品的評價,很多時反而和作品背道而馳。像卡夫卡甚至在臨終前讓友人一把火燒掉所有手稿。假如作者自述是最高權威,我們就要將卡夫卡所有作品燒掉,那真是愚眛至極。雖然在書信來往中,癌石謂自己確實貫徹自我,一把火將自己的日記和作品手稿燒掉。對於新詩,尤其是自己的新詩,他確然「忍無可忍」。然而他的詩作其實比他想像中好得實在太多。因為癌石的詩作,與其自述正好相反。其詩極為抒情,個性鮮明之餘,又能擊中社會現實。他總是帶着強烈的自省,揮舞着尖銳狂暴的語言,用最前衞的思考寫詩。他既重視詩歌、社會的實用性,更是一個絕對的理想主義者。我要再進一步地說,在回應社會時政言之,他就是七十年代最好的詩人。

癌石的重要性,首先體現在他總是以最前衞激烈的語言個性,處理不同的題材。無論是對社會的批判、愛情、甚至對詩和詩人的自省,皆是極具匠心,當中又以對政治社會的批判至為出色,故本文將就政治此一方面以論。而要理解這個判斷,首先要看癌石之前的香港詩人究竟是如何處理對社會政治的判批。

何達:〈簽名〉(節錄)

一個海軍船塢的工友
站在我面前,
向我講一個令人憤激的故事。
[……]

他手裡拿着一張紙,
等待我的簽名

[……]

我看見我的名字,
從名字的行列裡,
像一個士兵,
在一個縱隊裡
前進,
支持
海軍船塢工友的
正義的鬥爭

1958年2月5日

〈簽名〉是寫作者透過簽名支持工人運動。何達是否有進行其他支援工作,並不影響我們如何判其語言高低。此詩語言其實頗為直白,可謂非常散文化。敗筆之處在於,最後硬塞三句極為口號而空洞的句子,突兀非常。進一步以言,簽名運動對工運而言只是一小步,以之比喻為士兵,未免過於理想化一個簽名。何達真誠而莊重,惟全詩流於陳述,難稱佳作。

崑南:〈旗向〉(節錄)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噫        花天兮花天兮

TO WHOM IT MAY CONCERN
This is to certify that
閣下誠卡片者            股票者
畢生擲毫於忘寢的文字
與氣候寒暄(公曆年月日星期)
「詰旦Luckie參與賽事」
電話器之近安與咖啡或茶
成閣下之材料──飛黃騰踏之材料

敬啟者            閣下夢夢中國乎
汝之肌革黃乎            眼瞳黑乎

──〈好望角〉第六期,1963年5月20日

〈旗向〉一詩,崑南將公文語言,英文,文言,白話,全部糅合為一,其語言前衞非常。以文言句式判批社會耽於股票經商,所思所想惟金錢利益,飛黃騰踏。所謂「夢中國乎」、「肌革黃乎」、「眼瞳黑乎」就是質問對方,你既然黃皮膚,黑眼睛,你是中國人嗎?既是中國人,何故甘心於殖民社會裡爭名逐利?何故毫無家國之心。在1963年,其語言確然非常前衞。但其根本依然以國族為思考,對於建立香港本土的意識,尚未觸及。而且以現今的目光,將黃皮膚黑眼睛作為國族象徵,這種推論甚為粗糙,經不起再三質問,亦是非常籠統而危險的民族意識。君不見韓國、日本、新加坡、越南、台灣,其國民也大部份都是黃皮膚黑眼睛,難道他們都是中國人?而更關鍵處在於,此詩因其糅合多種語言,文白英語,公文詩句,各種語感龐雜交纏,詰屈聱牙,在朗誦上其實極為困難。

江詩呂:〈苦力〉(節錄)

總是汗和酒
於一壓之後
肌肉勢須窀起
然後哎喲喲啊哎喲喲
那是歌那不是歌
哎唷唷唉唷唷
哎唷唷唉唷唷

──〈中國學生周報〉第689期,1965年10月1日

江詩呂:〈苦力〉,無甚可觀,徒然堆砌擬聲詞。值得留意之處在於,它展示了一般詩人處理社會對基層壓搾,最容易落入的毛病。只能達到直陳其事,極欲描寫其苦,卻淪為泛泛之辭。

古蒼梧:〈生命的密度〉

伸臂向城市                欲撥開侷促的文明
伸向更遠
撥開那野蠻的障礙
去豪飲揚子江水
去馳騁塞北草原
攝泰山日出於瞳孔
錄江南絲竹於聽覺
並臨照            大明湖裡的千佛

把自己根植於中原的黃土
讓背負了整個中國歷史之山川林澤
默默流入血脈⋯⋯

──〈風格詩頁〉第1期,1966年11月

古蒼梧:〈生命的密度〉,在語言上與崑南近似。大量運用古典句式。其文化認同乃是古典中國。「大明湖」、「泰山」、「揚子江」,其想法是以古典文化,抗衡城市對人的壓迫。這全部都是中國的文化勝地,但這種修辭明顯與香港「本土」甚有距離。

總括以言,癌石之前的詩人,當他們批判社會政治,較為平庸的詩人,要麼淪為空疏口號,不然就是跌入陳套慣性的描寫。重要詩人,有其一己風格,或創新或繼承,卻仍不免囿於歷史時局,陷於民族主義,或是步武古典傳統,未見本土意識。展現本土意識對詩人非常重要。這代表詩人真真正正以此為根,對此地的人事景物,歷史未來,自然會有更多更深的思考和關切。而以民族主義配合古典傳統為根,則容易將香港視為跟隨內地大勢而走的附庸,永遠只是中心與邊陲的關係。人們的本土意識越強烈,本土的政治社會才能更容易催生改革。而癌石〈警察〉一詩於發表於1971年2月1日,無論在語言、發言位置、思想皆可謂超越前人。

首先是語言,當六十年代的詩人們尚處於以新詩繼承古典傳統,或是致力於吸收西方文學,癌石早已經撇開了這個包袱。其語言直指當下社會的激烈矛盾,對於警察濫用警權,癌石在〈警察〉的回應是:

雜差房個班契弟
總有一天我要冒死衝進去
將他們的龜頭剪掉

[……]

「你頭髮太多太長!」十幾個市民的公僕在打主人
「我話你褲檔裡下面那條東西的毛還要多還要長!」

以口語入詩,批判社會時事,癌石不是第一人。符公望:〈黃腫腳〉發表於1946年12月29日,全詩率用口語。「香港咁多人/多到咁巴閉/點解重拖男帶女密密咁嚟/唔知內地又試搞乜鬼/呢隻黃腫腳真係不消蹄」,反映出香港地少人多,歷隔多代,卻又神奇地呼應香港現今人口過度膨脹,審核移民的權利被內地政府所操控。而且早於1946年即以口語入詩,其價值固然是不可抺殺。惟語言鄙陋無文,一味着眼於俚語俗語,只能稱為詩歌材料,而不能稱之為詩,其史料價值或比藝術價值更高。相比之下,癌石的〈警察〉在書面語和口語的比例分調得宜,緩急有致。全詩廿六句,只有三句夾用口語。然而每用口語必為情感極強之處。癌石被警察濫用私刑,於是他便說要將警察的「龜頭」剪掉,再如憶述被警察困在雜差房內毒打,因而反唇相譏,凡此種種皆是情感極為高昂,運用口語,乃有其不得不用之意。如此一來口語便有其必然性。加上其口語並非單純的口語,而是極為憤恨的咒罵,比起符公望通篇俱用口語卻又情感平淡,反而更為亮眼。而更重要的是,〈警察〉是一首極為適合朗誦的詩。適合朗誦的詩歌一般情感強烈,語言上相對簡單,而且詩歌結構一目瞭然。因為朗誦是一件轉瞬即逝的事,過多隱喻,或者句式與一般慣用的書面語、口語差距太大,就會阻礙了讀者理解。像崑南的〈旗向〉,語言中英夾雜,書面、公文、文言,兼而有之,這是才氣,但同時亦令全詩變成「案頭詩」,只能放在案頭讀,而不適合朗誦。另一個極端是譬如江詩呂〈苦力〉、何達〈簽名〉、古蒼梧〈生命的密度〉,語言是簡單直接了,偏是語言陳套浮淺又或過於散文化甚至流於口號,就算再適合朗誦,亦是枉然。因此適合朗誦的詩,又能避免過於散文化,當中的拿捏,就是詩藝所在。而癌石這首詩其實亦有散文化的傾向。但他的詩人氣性補足了或者說很好地掩蓋了這個問題。因為在他又要殺警、又要剪龜頭之下,讀者聽眾很容易就被他強烈感情和驚世駭俗的宣言所吸引,這正正就是適合朗誦的詩歌所需要的強烈感情。再加上恰如上文所言,其詩只在激動處動用口語,朗誦之時乃有噴薄之效。適時的口語結合含冤受屈,寧死不屈的抗爭,語言內容完美配合,詩人才氣魅力,皆在此矣。另外,用口語入詩,可以是用口語形容家常瑣碎,可以是形容超越日常、極為逼切的激動感情。〈警察〉一詩,屬於以口語抒發極為逼切的激動感情。而且這種口語更是配合了極為吸引的抗爭情節。這種詩歌朗誦起來,如同講述一個極為不凡的故事。荷馬史詩《伊利亞德》講述特洛伊戰爭,就正正是以強烈的感情講述人類英雄和希臘諸神之間的鬥爭。只是《伊利亞德》的情節更曲折,而語言也有更多連篇累牘的比喻。而這樣也令到《伊利亞德》絕對不可能一口氣朗誦完畢。而〈警察〉的情節、篇幅卻長短得宜,既不拖迤,兼之節奏明快。〈警察〉在各方面可謂都達到互相配合,相得益彰的境界。

然後是詩人所站的發言位置。1940年,何浧江〈在某機器鋸木廠裡〉:「營養不足的臉,青白,勞倦,哼唷的幫腔。/一天的工作做夠十小時,血汗的價錢衹得五毫錢,/還要扣毫六仙,吃午晚兩餐。」這是報告式、陳述式的詩句,直陳其事,以一個旁觀者的角色,如實告知讀者,商人如何剝削基層,難成佳作。1958年何達〈簽名〉,將自己的簽名看成軍隊其中一個士兵。在工運之中,無論他如何莊嚴地看待自己的詩和簽名,對於推進工運,卻未必真有助益。1965年,江詩呂〈苦力〉亦屬同樣毛病。然而癌石的特別之處在於,〈警察〉甫一開始,詩人癌石已經投身於抗爭運動之中。因此他才會被警察關進「雜差房」毒打。癌石的發言位置,並不是知識份子居高臨下地向抗爭運動的群眾解釋理念。他也不是站在局外向人解釋基層如何受到壓迫,基層的局面如何嚴峻。他在抗爭運動中,既不以指導者自居,亦不自覺有愧於基層。他並不如一般詩人們的身處局外,戮力以文學詩歌宣傳教育。因為癌石已經在抗爭運動裡面。他在詩裡全盤否定殖民政府的教育理念、警權、民間崇拜、甚至乎挑戰殖民宗主國。他不歸順於殖民政府,不向傳統上的文化中國求助,不乞憐於內地的共產政權,他直接全盤否定政治,展示出無政府主義的詩人個性,這就注定了他的政治取態遠遠拋離了前行者和同代人。

至為關鍵處,在於癌石的作品所展現的思考,循此可以發現癌石既重視詩歌、社會的實用性,更是一個絕對的理想主義者。且看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Peter Kropotkin)和巴枯寧(Mikhail Bakunin)的作品,以此參照癌石作品,當能對癌石有更深入的了解。

 

七十年代最好的香港詩人:癌石(下)

 

注釋

[1] 文章標題可能為編輯自擬。〈癌石說:新詩的出路像抽水馬桶〉下稱〈新詩的出路像抽水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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