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江「狡獪」,[1] 我不完全通曉。他的長詩或幾行奇想,發展走向總是峰迴路轉,柳暗花明。袁兆昌以「符號上帝」了解其詩作在「上帝缺席」下的多義詮釋,[2] 葉輝則深入閱讀語言,發現飲江行文的戲劇特質,[3] 而童話故事新編,哲人傳奇再寫,亦是值得細究的題目。我倒想追問,你有生活,我有生活,為何飲江筆下的與我們認識的相距萬丈。《香港新詩選讀》輕談文學創作與作家生活關係,[4] 惟飲江詩中的感悟和想法,既耐人尋味,時又教人哭笑不得。廖偉棠形容其詩句「有弔詭、是非邏輯的、貌似西方哲學的詭辯,但又像東方禪宗的無理頓悟」,[5] 那種彷彿捉住了些甚麼,卻又一無所得的實在的閱讀經驗,最教人著迷卻難以言說。
如果詩源自生活,卻應該不囿於生活煩瑣的層面。「生活」二字比星塵更為虛無,它實是錯縱複雜,又支離破碎。儘管我們活在同一華文傘下,或一個狹小、擁擠而壓抑的城市裡,每個人遇到的人事及其體會應該獨一無二──不過這顯然是一份信念,及一個假設。
偶然,必然發生,它可否成為詩作卻非必然,亦非偶然。發現偶然的存在,主動選取作為創作的養份,並將偶然與其他事情或想法連繫起來,點石成金,偶然才能成為源自生活的詩。斷言(affirmation)及詮釋斷言,是詩人之能事;而在文學創作裡,我們接受狡辯與胡說。然而,「訊息」或「意義」是甚麼,又能否達至,則不能說準。飲江自己很清楚明白:「在『定必如此!』運命中,在或焦慮或沉滯的當世情境裡,也許,詩之為詩就在於它使冥冥中每一個『你』,成為剎那又互為剎那,都有伸手相執的熱切,都有與天地偕老的懷想。」[6] 畢竟,我們理解的所謂生活,無論如何辨清與梳理,最終只能停留於一堆錯縱複雜又支離破碎的事實。如果我們深信詩作該有一種訊息或意義,也許是另一種斷言。
所以,我不敢說我完全通曉飲江的詩路。如果詩是關於文字的藝術觀念,而不拘泥於日常文字約定俗成的運作,它該存於文字又於文字以外。飲江出自技術工人階級,沒有成為詩人的知識份子包袱,寫作三十多年才出版第一本詩集。他不困惑於過於勞累的日常,或以詩歌對抗命運的寫作人自我壓抑,默默忠於寫作,讓文字與生活同步。「新曲+精選」的第二本詩書《於是搬石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設計概念延續首本詩集,但稍有改動。封面開有小窗,窗後是一幅從報紙剪來的圖像。我手上的是第「207/1000」本,圖像是倒轉過來的齊白石水墨牽牛花。墨葉位置,給蓋上十六隻反轉紅色的書名與作者名,排序如篆刻印章形式;扉頁內頁重印書名與作者名,字卻轉正並為黑色;報紙紙張給扉頁內兩邊滲出一個方形。那是一種形式美,及對承載文字的物料的鍾愛;結合機械印刷與人工手作,讓讀者翻上翻後看裡看──好的文學作品該經得起多層的閱讀吧,就好像這多種切入角度的設計概念。
齊白石繪畫圖像後的報道,寫著「樹仁學院學生……推出智者獎勵計劃……」、「美國正在尋求北約戰敗的借口……為的是將南斯拉夫的戰場搬到中國來……」、「在面對自己的能力和日常生活時均感疑惑……」,及「生活教育科今年的主題是『尊重傳統』……」等。偶然的剪貼與意外發現的內容,隨意拼湊出一些資訊。挺有歷史感的「南斯拉夫」不是一名男子,樹仁大學曾有過學院的風範;智者需要獎勵計劃的提攜,疑惑是日常生活的主調;戰敗需要尋求借口,我們得面對自己的能力;生活成為科目被評核,並在專題研習作業裡學習生活;美國與中國從來是對歡喜冤家,前世應該撈亂了骨頭;尊重成為主題而非公園,而傳統是陌生的長輩我們怎樣也得尊重?可幸我們尚有齊白石筆墨的脫俗,儘管用上質素不佳的報章油墨大量複製,不過神往的天際依然可供參照──「光潔明淨告別不朽」。這句睿知的話,來自飲江母親患認知障礙症後寫的。線條羸弱卻淡雅,超然大智就這樣成啟首語。
目錄後內正前的一頁,壓有如盲人凸字(還是摩斯密碼?)的圓點,下方則為一長方黑格;後面是一張人像繪畫,以濃淡線條為主勾畫出兩個表情怪趣的人物。幾何極簡約圖案與自由手繪的人像與線條走在美學的兩端,黑、白與灰則令他們共處一頁。翻到封底扉頁內頁,一邊有一隻單線繪畫變形的手,尾指有三條線,另一邊為一個不規則又類近心形的塗鴉;給扉頁合上,手如拍在或捉住那團形狀。那隻手是目錄後的那個人像的,還是飲江母親在首本詩集寫的「沒有永恆一雙手╱要把它打開」的配圖?如果圖像及文字,全是承載文化的符號,它們之間可有怎樣的共性,敘述出怎樣的訊息?書心跨頁縫中夾著一句詩「我的心掛在樹上╱你摘就是」,如此配合內容的浪漫排版,叫人看得甜在心頭!該句情詩,取自飲江最喜愛的法國詩人艾呂雅,而「括號文字取自海德格爾」[7] ;句子在封底扉頁又出現一次,可是倒轉了的。至於備註的寫法,忽爾省去標點串成長句,又是詩的節奏;詩觀自白編排在詩與詩之間,互相對讀,閱讀竹奏順暢又合理。詩集還附有一張連上鉛字的穿線書籤。我手上那張印有的古籍片言是「居寡歡兼比╱秋╱不飲顧影獨盡」,實難解也;而鉛字則是「嵋」,包裹鉛字的紙印有「10.00 News╱10.30 Bond╱Farming Too╱the week’s╱foot-and-mo╱6.57 Weath╱9.00 News;」。種種與文字、書籍、閱讀相關的並置的符號,成為詩集外的另一個世界,同時令我想起梁志和在Manchester Art Triennial展出的作品《Untitled (Love For Sale)》(2014)。[8] 該裝置作品選取的各件事情關係若即若離,似有還無,你可斷言串連多個版本,卻感到詮釋之無以立足,意義或者不是藝術之終站──但那又是甚麼?
所以,我的確不能完全通曉飲江的世界,不過從這些蛛絲馬跡可以瞥見詩人的愛好與審美標準,而設計師亦功不可沒。[9] 以現成文字、偶發或意外生成的方法寫作,是希望突破既有語言結構的習慣與限制,令文字的藝術特質得以釋放。作為文學教育工作者,我們有責任引導學生進入文學的世界,說清箇中的運作與氛圍;書寫評論,很多時著眼於理性地梳理手上資料,再組織成合符邏輯的說法。然而,文學之為藝術,定必有其不能完全解釋的部分,或曰有些部分不是用來解釋,解到出口可會失掉些甚麼。〈於是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10] 從丟失鎖匙無奈地在街上閒逛,蹓躂至杜甫詩的文本互涉。「朋友」、「囚徒」、「同志們」到「煙花燦爛」,則彷彿帶有言外之音,而「沿街節日的燈飾」則成為一種社會情境;「看」是一種觀看該社會情境的個人態度,與唏噓。
節日必然重臨,今年的燈飾如何?光是說,倒不如以雙眼去細看,藉華麗或庸俗的燈光閃爍得暈眩去會意混沌,我們未知是否熟悉的生活之間。我們不能通曉的事情委實過多,可以含糊需要含糊的時刻似乎太少。能夠含糊,就讓它繼續曖昧好了──而這或者是成詩的必然條件。
注釋
[1] 廖偉棠:〈忘川嬉水──訪飲江〉,載於《浮城述夢人──香港作家訪談錄》(香港:三聯書店,2012),135。
[2] 袁兆昌:〈又是隱喻郁手的時候──尋找飲江詩歌的林中路〉,載於陳智德及小西編:《咖啡還未喝完¾¾香港新詩論》(香港:現代詩研讀社及文星文化教育協會,2005年),164–171。
[3] 方川介:〈詞語的戲劇──詩飲江詩五首〉,載於《作家》第13期(2001年12月),147–149。
[4] 關夢南、葉輝:《香港新詩選讀》(香港:風雅出版社,2002),77–82。
[5] 同註1,134。
[6] 飲江:〈渾忘的瞬間生成〉,《於是搬石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香港:文化工房,2010),88。
[7] 同上註,頁263。
[8] 阿三:〈是日不談政治〉,載於立場新聞Art Appraisal Club專欄。該作品詳見梁志和網站,http://www.leungchiwo.com/Untitled_love_for_sale/loveForSale.html。
[9] 書籍設計者為原偉銓。參見〈逆反連扣,別有蒼涼¾¾與飲江談他的詩〉,載於王良和著:《打開詩窗¾¾香港詩人對談》(香港:匯智出版),2008年,頁169-207。
[10] 同註6,頁34至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