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PLE》第八期「(仮)和平時代的戰爭武器」】我們如何想像「後意識」的年代──伊藤計劃《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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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PLE》第八期「(仮)和平時代的戰爭武器」】我們如何想像「後意識」的年代──伊藤計劃《和諧》

原文刊於《Sample》第八期「(仮)和平時代的戰爭武器」

 

<quote>如果敵人存在於每個人體內,我們該怎麼做才好?</quote>

 

一、

在我們這個後人類時代,戰爭到底是如何開始呢?

無可否認,在上世紀,經過了兩次世界大戰後,世界上使用大型殺傷力武器的戰爭沒有停止過,飛彈終日在人類的頭頂上飛來橫去。雖說我們是在「戰後」時期,但戰爭,還是如影相隨。當然,這些「戰後」的飛彈,逐漸與之前的有別,不只是說威力、速度和準繩度早已倍增,而是其再現的形式。

就此,尚.布希亞早已宣佈擬真的來臨,並且仲介着我們的戰爭。他所說的「波斯灣戰爭不曾發生」,早已成為陳腔濫調了。人們以擬象代替真實的戰爭,在晚飯時段扒着白飯看着導彈橫發,然後一個又一個的升起火頭的爆破,在電視細小的熒幕中,未必看得見血肉橫飛,卻大概使人分辦不了我們是在看一套戰爭的時代劇呢?還是一波真實的戰爭。更不用說後來的車臣戰爭、南斯拉夫的內戰、轟炸伊拉克的戰爭,還有好像會威脅到香港又好像不會的北韓核戰⋯⋯我們都被置放在安全的距離,在熒幕的另一邊觀看,當然也可以在視窗之間切換,科索沃被轟炸時,我剛好完成了一鋪「踩地雷」。

 

二、

然而在日本,毀滅性的戰爭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的想像。也許是他們國家曾經歷原爆吧,從流行文化的《新世紀福音戰士》到近年不停被譯成中文的政治哲學家柄谷行人,也都想着另一波的衝突,使世界可以從廢墟中從根本地改變它的結構,《新世紀福音戰士》中的是人類補完計劃,而在柄谷行人的理論中,毀滅式的戰爭就是世界進入「交換模式D」的條件。

伊藤計劃的《和諧》也是循此路徑開展他的科幻想像,「大災禍」就是核彈頭如雨下全球,世界被毀滅後得以重新洗牌,生府代替了政府,國族的界線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人類因着最為肉身的身體,得以想像自己成為全球共同體的一員。

所謂生府,其實是一個全球的醫療體系。「大災禍」帶來輻射,輻射換來癌症,全球癌症換來全世界的驅病意識,因而信任生府,在身體內放入監察身體的WatchMe。WatchMe十分貼心,一旦發現身體異常,就會通報,生府就會知道世界上那兒出現了異常,那兒需要醫療。

世界因生府與WatchMe,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網絡。

在這兒,我們不難嗅到福柯生物政治的氣味。政治/治理,不再單純是在宏觀的層面調控社會資源的分配,而是深入微觀世界,在人類身體上作出管治。而伊藤計劃則把福柯對現代社會的觀察,化成更深入的科幻想像。人類在「大災禍」後伏膺着一套準則,把身體交給系統,讓它來告訴他們何種食物和生存方式才是最切合社會,最適合生府。

如果連抽一下煙也會響起警報的話,說敵人在人體內也實在不為過。

 

<quote>逃離那個以關心和愛一點一滴將人絞殺的社會</quote>

 

三、

「大災禍」後的社會,以關愛為名,一點一滴把人絞殺。那麼,想要退脫這生命治理的人類該當如何呢?這是伊藤計劃在《和諧》中拋出的問題。

為了逃離這個愛心的絞殺,主角在少女時代曾與兩位朋友透過拒絕營養來自行結束生命。要騙過生府的系統,她們需要技術。技術成為這個後「大災禍」時代的權力與資本。擁有技術,才有知識而來的力量。事情當然沒有這麼順利,她們被救回。主角知道,她終將永世的被困在這個生府的共同體中,既然沒有了國族的邊界,也就沒有逃離的可能。她自我終結的權利被拿走了,就只好到戰爭地區當監察官,在閾域中,以煙和酒暫時逃離這個社會。

她只能夠在此,作個人主義式的微小對抗,一如在現實中被生物政治治理的人。

然而,少女時代的先行者御冷彌迦,則在更高層面上「對抗」着,或者說是在更高層面把人類「進化」到下一個階段。這就是她所謂的「和諧計劃」。

事實是,我們讀者未到最後一刻,其實並不知道御冷彌迦的終極目標。我們只是追隨着主角的查探,一步一步獲得關於人類意識的知識,預備面對御冷彌迦和主角最後的會面,預備我們能有足夠的知識理解御冷彌迦的終極目標──清除「我」的意識。

 

<quote>意識不過是大自然產生的一種拼湊功能</quote>

 

四、

這也是為何我可以說,這是一本後人類小說。說這小說後人類,並不只是人能與機械結合,所以出現所謂的賽伯格(cybrog)類的生化人。我用後人類這詞,是循凱薩琳.海爾斯的用法,作為一種知識的型態去理解。我們何時變成後人類呢?並不是我們身體與機械結合的時候,而是當我們以信息看待人類,看待人類的行為習性之時。我們的身體,受DNA的仲介後,可以看成是英文字母的排列,一如活動影像,受數碼的仲介後,可以看成是0與1的排列。我們的肉身對環境的自我調適,與動物無異,甚至我們以為是人類獨有的語言,固然不是在生物界中獨有,甚至也是生物進化的結果(伊藤計劃上一部小說《虐殺器官》的主題,語言不過是器官)。

控制論、信息學,把人類推向後人類時代,於是就有人出來說,人類意識還是神聖的。

在後人類的時代,人類的意識成為了重要的課題。到底人類的意識是甚麼呢?人類的意識又能否成為人類獨特於生物的證明呢?日本科幻動畫經典《攻殼機動隊》早已給出人類進化下一階段的圖景。在網絡時代,所謂的魂/意識,也是能數碼化,上載至網絡,與更大的魂/意識結合,成為更具大而廣闊的信訊,可以下載至驅體,也可以在網絡上存活。

這老調經常有人提出,只是在動畫中,到底人類的意識如何上載至網絡呢?這是否可能呢?動畫無意解畫,它不是靠知識,而是靠想像一蹬即至,一下子素子的意識就與更大的意識融合了。

《和諧》卻在小說中提出雙曲線的回饋理論,把人的意識理解為生物因應環境而產生適應環境的現象,是大自然拼湊的功能──「由短期的小欲望和長期的大欲望的代理者爭取被選中的機會,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意志』」。意志與靈魂,不過是程式設計出來的多種要素互相衝突的狀態,於是乎人類因着短期的小欲望和長期的大欲望的競爭而「選擇」了自己規訓自己,這個不合理的雙曲線,會把人類眼前的價值極大化。

而御冷彌迦的陰謀,或者說她想要推動的進化,就是希望能在世上引發全球的恐慌與混亂,讓生府按下按鈕,把人類腦部的拼障去除,改造人的腦部,放棄不合理的雙曲線,放棄意識,採取指數的形態,所有行動成為利益最大化的反應,而不需要做抉擇,成為完美和諧的人類集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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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知識,完全是後人類的,完全把人類看成是回饋系統,人類的痛苦來自所謂的意志/意義。我成為系統一部分,你也是,不再有人會對此感到痛苦了,代替我存在的,是全體,是「社會」。

在此,我們在伊藤計劃的小說碰上古老的敘事模式──(反)烏托邦。而他的想像有趣的是,在這個(反)烏托邦的「社會」中,到底真的是實現了解脫痛苦的烏托邦呢?還是把所有差異抹除的反烏托邦呢?我們難以定奪。畢竟,當社會/物質/知識條件有如此大的改變時,恐怕連我們的想像都失效。

面對存在於人體內的敵人/「武器」,主角個人主義式逃離過於微弱,亦受着某個階級條件的支撐。御冷彌迦的「和諧計劃」可以說是開出了一條比柄谷行人提說世界大戰後的「交換模式D」更為難以想像的途徑。

我們已然到達了生物政治的年代,已然到達後人類的年代,那我們該如何想像「後意識」的年代呢?這是英年瘁逝的伊藤計劃為我們留下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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