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審及《刺殺騎士團長》(二)黃怡:未成年都有讀/寫情色之需要

SampleX微批文學媒體計劃 報道

淫審及《刺殺騎士團長》(二)黃怡:未成年都有讀/寫情色之需要

淫褻物品審裁處於月前公佈將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新作《刺殺騎士團長》列為二級不雅物品,不得向十八歲以下人士發佈,引起文化界及公眾不滿。不滿不只在於評級無根據,亦因《淫褻及不雅物品管制條例》刻意向十八歲以下人士規避性描寫的傾向,實在過時保守、不符現實。

《微批》、《Sample》、《字花》、「香港文學評論學會」於八月初舉辦了「淫審與《刺殺騎士團長》」講座,上篇記述了楊慧儀與葉梓誦從村上的文本及作品的角度,分享評審無理的原因;今篇主要引述《字花》編輯黃怡分享的文學獎評審和創作經驗,道出條例避免讓十八歲以下人士接觸性之荒謬;同時講及閱讀及書寫情色,對青少年為何自然、為何重要。

 

黃怡:十八歲以下都會接觸情色

黃怡在十七歲時開始在《星期日生活》上寫小說,每星期都會挑該星期的一則時事,並以小說來回應。她曾向一件事取材:一名少男與身穿校服的中學女生,在港鐵站月台上擁吻親熱,男方更撫摸女生胸部。有關片段被上載至互聯網,不少網友感嘆道德淪亡、世風日下。「那時我是覺得,那些成年人是想用那些四字詞語擲死我!於是想用這些詞語作一篇遊戲般的小說,並在其中穿插一些中學生和戀愛、親密有關的描述。」這篇名為〈口勿耳心〉的小說其中一段是這樣的:

放學後Bianca和她男友一起擠在電車站裏,等待把他們帶往補習社的電車到來。別人的肩和背把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面對面的,剛好讓他垂下頭來偷吻Bianca。Bianca握住手提電話,把手搭在他的胸前,等着悶了,便忽然把手纏到他褲子的後袋裏掏出他的手提電話,調至震機模式後按在他的恥骨附近,用自己的手機向它發送大量的短訊。

「小說發表時我只有十七歲,而現實生活中的我,之前就曾於電車站遇過這樣的情侶。」雖然很多成年人認為青少年不應接觸性,但實際上很多人在十八歲前就已對性有認識。其中也包括電視劇常出現強暴情節、報紙附有的風月版、漫畫店總不介意賣十八禁包膠的漫畫予學生──這令她對淫審剎有介事將不抱情色意圖的《刺殺騎士團長》列為不雅,感到不解:「社會早就堆積了很多合法令零至九十九歲都能看到的性描寫。既然如此,又為何要執著於文學裡那小小的色情呢?」

 

性作為青少年生活一部分

黃怡對董啟章評論有關事件的一句,感受很深:「文學乃寫人生之真實體驗之藝術,而人的真實體驗包括性愛。任何個人都可以選擇不談論性愛,甚至不進行性愛,但性愛卻不能去除人類整體的經驗,也因此不能去除於書寫人生真實體驗的文學。」

尤其是她相信,讓青少年書寫、閱讀真實的性經驗,是成長及療傷的重要環節。她記得去年任青年文學獎初級組評審時,曾看過一篇令人眼前一亮的小說──冠軍作品〈陽〉:「那是以暴烈的男男性交和愛滋病議題作開始,充滿血腥和情色,一看雖覺『哽』,但文章呈現了愛滋病患者很細緻的生活經驗,細緻到令人害怕:是甚麼人的資料搜集做得那麼好,令小說那麼真?當中很多男同性戀者圈子的語言特徵,用得非常自然。令我們相信背後有一個真實有血有肉的人──他真的經歷過這樣的事情。」而參與小說初級組的人,都是參賽時未滿十八歲的。她很記得,得獎者在頒獎典禮上曾說過:想為愛滋病病患發聲,角色建基於身邊人的經歷,以及「多謝評審頂得順我這篇小說那樣重口味的情色情節。」

「即使參賽時未成年,我們都不希望有一些未成年的人,要經歷這些這樣重大而仔細的苦難──但大概青少年的真實生活和成人一樣,都有性、與性有關的創傷和病患,作品才更有力量。」她曾翻閱歷屆青文獎文集,發現初級組作品當中不乏強姦、未婚懷孕、同性戀、愛滋病的情節,亦因此顯示出未成年作者寫情色也可以寫得很好,能企及到某種高度,值得被認真評審並獲頒獎項。

而她還記得,得獎者曾在發表感言時哭著說: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給了他很多力量,讓他看到書寫能夠幫助抒發痛楚。

 

文學作為療傷的出口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當中有很多情色部分,如送到淫審處審批,絕對快過村上春樹包膠。」小說封面驚人的寫道:「如果世上是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而我就在旁邊,如果我從她的十三歲活下來」,因此這本書裡有很多對性侵犯、誘姦、創傷的描述。故事主要講述有位五十歲的老師叫李國華,從他的學生房思琪十三歲開始,就作上長達五年的誘姦、性虐待,直至她精神解離,但最終法律卻沒法制裁他。但更驚人的是,裡面寫著「改編自真人真事」。

「震撼的原因,在於作者林奕含年紀和我一樣大,卻和精神疾病對抗了很久,最終自殺身亡。」黃怡說:「這本書引起我一個想法:華文世界是個特別不重視性教育的地方,但青春期不會因為大家不說就不來;而性暴力和性罪行,也不會因未受過性教育或未成年而放過任何人。而作者,其實是把書寫此書視為梳理自身傷痛的方法。」《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出版後,華文世界多了關於性暴力的討論,而在metoo運動引發浪潮時,此書亦為不少有相似經歷、患有精神疾病、因而受傷的人帶來了共鳴和力量──當中也包括〈陽〉的作者。

可見閱讀和書寫,能具備療癒的作用。「我認識很多年輕的作者都是以書寫幫助自己,度過很多關乎性、或家庭、學業、個人成長、社會予以他們的傷痛。十八歲以下作者會寫情色,其一是因為︰世界就是有發生在青少年身上的性和性暴力,而文學作為反映現實的方法、療傷的出口,是很重要的。」

黃怡(右)談十八歲以下也能寫情色
黃怡(右)談十八歲以下也能寫情色

性小眾的發聲機會

除性暴力,同志也是年輕人的小說創作中常出現的題材,而情色情節自有其位置。「很多我認識的同性戀者,在十八歲之前就知道他們的性向。當擁有這身份,對情色有其想法,反映在作品其實正常不過。而文學、影視作品裡的性小眾,很能影響這年輕同志,怎去和自己身份共存。」

她提到洪嘉的《PLAYLIST》,一本講男同志、跨性別者、性小眾人士故事的小說集,認真的將一些性小眾的性或情色片段寫得很生活化,亦道出了那些性經歷影響了角色的性格建立與發展。例如小說裡的其中一名人物:齊叔,一直向妻子和孩子隱暪性向,但當在公廁會挑逗少年一事被揭發,子女不挽留、太太也不再見他,更失去了工作。黃怡解釋在這篇小說裡,實在有必要去書寫他在公廁的情色,如此才能突顯男同志的身份,有多能「污染」他有仔、有女、有老婆的直男人生。

「這種情慾和生活場景並置,就知情色在營造人物角色方面很重要……除呈現性作為人類的一種真實行為,更重要的是能貼地呈現香港性小眾的生活和精神面貌。」性小眾在主流媒體的聲音愈來愈響,但他們的性一直被視為社會禁忌,而且社會的確尚存在對他們的刻板標籤。如他們能用文學去講自己的故事,「就能用最真實的面貌被人看見,在性方面不再躲藏和被滅聲,能拿回話語權──故我覺得在queer literature方面,情色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突破框框才能發揮力量

不止於同志文學,不少情色情節在文學裡都有其無可取締的價值,黃怡猶記得劉以鬯的〈蜘蛛精〉,故事以唐僧的心聲角度,書寫被蜘蛛精色誘的焦急、矛盾、以及其還有性慾的一面。「在這小說裡,如沒有唐僧被色誘的情色場面,很難用內心獨白這種小說手法去營建整個故事;如不用內心獨白去寫情色,也不可能到達那種藝術高度──因此須留意作者如何用藝術手法呈現情色,了解它整體效果是想賣弄色情、還是想表達寫作技法。」文學作品自有其內在脈絡,情色情節在其中有重要的意義及合理性,這也是文學及藝術與和情色而情色的言情小說之分別。

她很同意董啟章所言:「描寫人之身體和性愛,沒有任何客觀和量化的標準,只能看整體的藝術處理。只要在藝術上合情合理,便不能以提及身體部位和動作,而把作品介定為不雅或淫褻。」如果有需要書寫情色,身為作者不應刻意避開,因為唯有打破約定俗成的框框,作品才能帶出力量、創造其獨有的價值。

亦因此,黃怡認為藝術與文學不應被法例所約束,並應擁有比日常生活少一些枷鎖,才有讓人自療、發聲、突破的可能。「文學和其他的藝術創作,應該有容納性別、情色敘述的空間。所以希望世人──包括淫審處,能相信年輕人可作審美,亦要尊重作家和藝術家本身的創作自由和評審眼光。」

 

【淫審及《刺殺騎士團長》(一)楊慧儀、葉梓誦:村上筆下之情色意涵】
【淫審及《刺殺騎士團長》(二)黃怡:未成年都有讀/寫情色之需要】
【淫審及《刺殺騎士團長》(三)吳美筠、梁淑敏律師:情色文學與淫審條例】

 

「淫審及《刺殺騎士團長》」講座

日期:8月4日
地點:艺鵠
講者:楊慧儀、葉梓誦、黃怡、吳美筠、梁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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