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慧變了。
如果這句話出自他的情人,九成是控告他貨不對辦,始亂終棄;出自我這個評論者嘛,那只是提醒大家,別急着從他的新作《借火》回味《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裡失蹤》的曖昧酒意。對,調酒師真的失蹤了,《借火》若還有酒意,那只能是灼喉的火酒,不然就是決意吞噬一切的火浪。
當然,我們還能在《借火》碰上前作的一些老相識,包括堅持顯靈的「上帝」、「靈魂」(「孩子」倒是少見了),包括一些語言遊戲,例如〈出口〉的詞性錯配(「最月亮的人替你上手銬」),又如〈十三片風景與兩天時間〉的非線性結構(全詩分成十三節,非順序排列)。然而,洪慧的老讀者一定會發現,《借火》和《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裡失蹤》的底色確實不同了,情人耳語幾乎都變成怒漢惡言。如果說前作佻皮,新作更像是挑釁;前作是帶甜的憂鬱,新作就是足以把憂鬱也烤熟的怒火。
詩集名為《借火》,豈是偶然。點題詩和〈燃燒瓶〉固然都以火為中心,其他詩作也埋滿火種,詩人有時身陷火刑(〈逃吧〉:「我們是你殺之不盡的陶俑/燒我煉我。」),有時點火反擊(〈討債〉:「我們燒滾了油 燙好鐵叉等你」;〈你將一切如願〉:「一直詛咒你的靈魂/直至你們內裡誕生另一個自己/一個讓你毫不猶豫地自焚的邪靈」)。書中游擊的火舌各有意涵,惟近半刺向憤怒、力量、毀滅或仇恨。其中最明顯的,正是燒得最猛的〈借火──應暉健速寫〉和〈燃燒瓶〉。前者是點題詩,值得細讀一遍︰
燒。燒世間所有該燒之人
燒啊 燒鬼國裡每頭敗壞的邪靈
火不夠。把所有史書丟進去
賠上雨林,賠上每棵偉人親手
墾植的良心
更多的火。更多的肉身
何必衣冠戴肉身
一開始的語氣就這麼決絕︰燒。突如其來的單字,不由分說,旋即用句號焊合。燒甚麼?「燒世間所有該燒之人」。這根本沒有說清楚要燒誰,語氣卻如此理直氣壯──反正他們就是「該燒」嘛!「鬼國裡每頭敗壞的邪靈」彷彿象徵一切邪惡,又像有特定的政治指涉──洪慧的〈我是中國的一個虛詞〉,第四節就叫「鬼國」,而〈除了絕食〉寫反國民教育運動,〈可否〉從「國旗」想到「猴子尚能擇木」的身分選擇,也似乎與〈借火〉來自同一火頭。就這樣燒,燒啊,三字短句斷然鋤下,攔住熊熊烈火:「火不夠」。別以為火力要減低了,一轉身就燒得更盡,因為好的壞的都成了柴薪,「史書」要燒,「雨林」要燒,「每棵偉人親手/墾植的良心」也要燒。在這個絕望的世界裡,詩人寧願玉石俱災,而反正「肉身」要燒掉,「衣冠」之類就更加無謂了。燒光世間的生靈就夠了嗎?不,還不夠︰
死就是,死。就是
把無頭孤墳的骨灰也撒進去
所有亂葬崗
都已被草草堆填
「死就是,死」上接火燒的「肉身」,下接「骨灰」──且慢,骨灰不就是早就燒過的死者骨頭嗎?還不夠,洪慧覺得要再燒一次。再看看他對環境的形容︰「無頭孤墳」、「亂葬崗」、「草草堆填」……與其說洪慧要鎖定骨灰的來源,還不如說藉此輻射了詩人孤絕的心境。那麼這個縱火狂真的毫無留戀嗎?好像不是︰
再讀一首曾經深深滿意的詩
再吻一次你曾經的嘴唇
洪慧的上一本詩集,為那些「曾經的嘴唇」的女主人寫過不少迷人的情詩。而在《借火》中,他則多次表達對詩的崇敬,例如他讚美詩友「用過的比喻會/關聯所有朝夕」(〈已經沒有一棵樹禁得住沿路的比興──和康濤),「走過的地方/將會開滿百年生的青松和野花」(〈走過──寫給潤宇〉),甚至堅信詩比上帝更能帶來救贖:「世界並沒有救贖/你將賦予上帝/以寫詩的資格」(〈聽見了嗎──寫給康濤〉)。這樣看來,「一首曾經深深滿意的詩」絕不只是錦上添花的侈奢品。然而洪慧馬上又轉身,燒得更加決絕。盡情焚燒時的一瞬留戀、躊躇,似乎是令火勢更猛的柴薪︰
你不借我火就滾到旁邊
我還未準備好革一切的命
但我已經把千億年的石油
和,自己裝滿黑色棺木
不用改革和火了
我們自己就是
突然現身的「你」就是「曾經深深滿意的詩」,或者「曾經的嘴唇」的主人嗎?不知道,反正不能借火的,洪慧通通捨棄,還叫他「滾」──又一個高熱的字。甚麼都燒掉了,是時候輪到詩人着火了吧?不,他不是着火,「自己就是」火。「千億年的石油」本來是珍貴的資源,但隨詩人「裝滿黑色棺木」,卻成了巨大的火藥庫。洪慧激越的聲音貫穿全詩,惟結尾的火場似乎留下讓人遐想的天地︰一直孤絕的「我」如何走進了「我們」?「不用改革和火了/我們自己就是」是永夜的一絲曙光,還是玉石俱災的宣言?
〈借火〉不只要燒毀邪惡之物,甚至不惜燒毀歷史(「史書」)和道德(「每棵偉人親手/墾植的良心」),意識相當大膽。不管那是無奈的反應還是主動出擊,終究帶有摧毀一切的欲望。這詩寫於2015年7月,書中其他具有摧毀欲望的詩,也大多成於2015年以後,這多少折射了雨傘運動落空後社會氣氛和青年意識的變化。不妨看看寫於2012年的〈除了絕食〉,詩中沒有想像任何反擊或肢體碰撞,只追問「是不是我們都要死七次/甚至所有嬰孩和青年都在廣場上/絕食。孩子的/孩子的孩子才能自由選擇/愛還是不愛/鎖還是鎖匙」。這詩展現了過往常見的和平示威,也多少折射了詩人自己的意識。〈燃燒瓶〉於2016年成稿,也即雨傘運動和初一旺角騷動後,同樣寫抗爭,但詩人似乎已厭棄無盡的等待,經過「用千萬年/咬着牙根/承受拷問、壓迫」後,毅然「點火,然後掟啊」。[1]
《借火》和洪慧前作的底色不同,其中一個例子尤有象徵意義,就是〈燃燒瓶〉對上一本詩集書名的挪用。洪慧從燃燒瓶中的「白磷」想到「精心調製的雞尾酒」︰
所有騙子和暴君都已
大排筵席
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裡失蹤
文本拼貼並不稀奇,《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裡失蹤》早就駕輕就熟,其點題詩也挪用了卡爾維諾、夏宇等典故。值得注意的是,〈調酒師便在Salsa裡失蹤〉的調酒師是憂鬱的情人︰「旅人是調酒師。他用雞蛋和咖啡稀釋人們唇上的寂寞」,「在冬夜等待誤點的情人」,「能夠調校適當的冰塊和咖啡的苦澀卻無法/薄荷和罌粟自己喝醉而且患肺病的肝臟」。而在〈燃燒瓶〉中,「調酒師」卻化為與騙子、暴君為敵的抗爭者,「酒」則是同歸於盡的武器。對洪慧來說,燃燒、摧毀幾乎成了在世唯一的選擇︰
白布條不用來做引信
就要做我們的裹屍布
現在我們可以一起去死了
不要悲傷
做一個憤怒的人
上一本詩集的憂鬱氣息,在〈燃燒瓶〉燒個清光,甚至在整本《借火》也不多見,更常見的是憤怒、反擊,以至不惜一切。這樣的火有甚麼意義?自毀也好,摧毀外物也好,對洪慧來說都是抗世,而抗世本身就是自由,就像〈因此世界並不屬於誰〉所說︰「因為靈魂本身並不存在/你必須向火焰裡爭取/贏回你的靈魂」。當然,洪慧在詩裡的選擇,並不等同現實中的舉動;對世界敢怒不敢言的讀者,則可能在這些激越的詩中得到快感,甚至安慰。是的,火可以是淨化,也可以是安慰,洪慧不是在〈我把我的未來預先用盡〉說過嗎?「上帝會站在扶靈送葬的前頭/用火洗淨我皮膚的悲傷和塵埃」。
寫到這裡,有一個問題無法繞過︰詩人可以發怒,但吶喊可以是詩嗎?它能找到「含蓄」以外的詩意嗎?洪慧也許會認為,強烈的個性就是詩意的關鍵。而對我來說,烈火中節奏的變化、情緒之風的暫歇或轉向,都可能是詩意來源。像〈借火〉那樣不斷呼喊燒啊燒,情感、語氣和節奏都可以寫得非常單調,但洪慧的處理還是有足夠的變化讓我回味,比如一開始的「燒。燒世間所有該燒之人/燒啊 燒鬼國裡每頭敗壞的邪靈」,連續四次以「燒」字開始,每次的節奏都不一樣,標點、助語詞和空格的運用都帶來語氣和情緒的微妙變化。詩人的情緒一直在火中燃燒,又因「火不夠」,以至「再讀一首曾經深深滿意的詩/再吻一次你曾經的嘴唇」而暫歇,轉向,旋即燒得更猛。
孔子說,詩可以怨。不妨再接一句︰也可以怒。
注釋
[1] Altia的〈抗爭的模樣:讀洪慧〈燃燒瓶〉〉也指出這詩的背景是「後年初一和雨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