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白白,看個飽──黃仁逵《眼白白》中觀看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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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白白,看個飽──黃仁逵《眼白白》中觀看的藝術

黃仁逵是我最喜歡的香港散文家,不過他可未必同意我這樣分類,畢竟人家繪畫音樂劇場攝影電影通通是能手,誰能為海洋分界呢?叫他畫家吧,他卻說他是「畫畫的人」;[1] 乾脆叫他藝術家吧,他卻這樣說過︰「『藝術家』也是一張礙手礙腳的櫈子,坐得不稱心,起來走走吧。」[2] 簡簡單單就說他是「人」吧,偏偏朋友都叫他「阿鬼」……不管啦不管啦,哪怕妾身未明,還是先把他綁在一把叫做「散文」的椅子上再說。

黃仁逵首本散文集《放風》的知音不少,多年後《眼白白》出版,卻好像未及前作那麼受到注目。其實《眼白白》從外到內都是《放風》的好兄弟︰封面和排版是《放風》的變奏,首篇散文〈脫模而去〉則重組、改寫自前作,[3] 而兩本書都寫了不少創作經驗和心得。不過,《放風》最受歡迎的,還是佔了近半篇幅的人物速寫,[4]《眼白白》則把鏡頭挪到細碎的日常觀察,更考驗讀者的耐性。

黃仁逵創作的關鍵詞,無疑是「看」。在陳安琪的紀錄片《水底行走的人》中,黃仁逵說創作的本源是觀察。而書名《眼白白》,把這個意思挖得更深──平日說「眼白白」,大概指眼看某些壞事發生卻無法阻止,換言之「看」是無奈的。然而看看書中散文就知道,作者顯然掏空了「眼白白」的貶義,開了個玩笑。對他來說,光是「看」就夠幸福了。[5] 大家都會為等車叫苦,黃仁逵卻慶幸有機會仔細觀看,就像〈守候一輛公車〉的描述︰「站上的告示寫着,每十至十五分鐘一班,那就是說,我有十至十五分鐘端詳一下這個地段。」[6] 對黃仁逵來說,這段時間不是失物,而是意外的禮物。而在〈找樂〉中,他這樣觀察窗外學校滑梯上一個沉靜的孩子︰

有個孩子,我看到他好多天了,每回小息時間其他人忙着飛天遁地,他總是爬到滑梯架的頂端,安靜地看下邊奔來奔去的人,上課鈴聲一響,他又循着梯爬下來,走回班房裡。[7]

一般人大概會擔心孩子︰為甚麼不一起玩?他沒有朋友嗎?黃仁逵卻想︰

這孩子笨得連滑梯都不會玩嗎?也許是的,但我寧可相信,他的遊戲就是站到那個位置上「看」,幼稚園的老師沒告訴過你;[:]「看也是個很不錯的遊戲嗎?」

是的,「看」也可以是遊戲,大家平日看劇集電影動漫YouTube,不就是為了取樂嗎?不同的是,黃仁逵眼中的孩子不是低頭族,可以從一手觀察而不是二手經驗中取樂。這真的是孩子的想法嗎?未必,但黃仁逵示範了對待世界的另一種方式。當他興致勃勃地觀看窗外的孩子,認定對方享受觀察的時候,他自己不就是快樂的觀眾嗎?文章的結尾是這樣的︰

這窗子外不論日夜都能見着一些特地來玩樂的遊人,這些人還是小孩的時候,一定不曾錯過任何一次滑下滑梯的歡愉。

滑下滑梯當然是快樂的,然而黃仁逵顯然以為,從家裡或滑梯上俯望他人的快樂,也無可取代。正如他在文中說過︰「一架滑梯的功用只是讓人尖叫着滑下來的話,這機械也未免太蠢了。」

黃仁逵的孩子,好像也遺傳了他愛看的習慣。〈95號公車上〉提到孩子最愛坐在車頭,「因為視野好」,其次是能夠「看人上車下車」的位置,黃仁逵便特意乘搭同一輛車,「去看看孩子的上學風景」,最後他歡慰地想︰「流水莫追,但抓一點點兩岸風景,不失是個手信。」[8] 為他的眼睛做嚮導的,除了孩子,還有狗。〈月黑風高〉寫晚上放狗,你分不清那究竟是人牽着狗,還是狗領着人︰「而我這個陪行的,也不全然百無聊賴陪狗高興,夜裏自有白天看不周全的風景,狗會讓你看得仔細。」[9]

黃仁逵總是在看啊看,眼睛從沒有甚麼頑固的路線,孩子和狗都能夠帶領他看到新的風景。而熱鬧過後看似冰冷的場面,他也看得興味盎然。比如電影工作人員收工四散,他覺得這情景「沒有多餘的對白沒有扎眼的燈,鏡頭流麗剪接有力」。[10] 舊房客搬走,甚麼東西都沒有留下,本來甚麼沒有好看了,黃仁逵卻看着牆上印痕,追想人家的生活。[11] 這樣的眼睛,可說是處處留情。

「看」是可貴的,那麼應該怎麼看?黃仁逵曾在《放風》中說過︰「國畫家張汝為先生常提醒學生『勿以所知為所見』︰夕陽下,白花就不是白色的。當然繪畫人創作時並不單憑視覺經驗──那只是一個資料庫,人的想像力才是創作及觀賞之匙。」[12] 這有點像那著名禪宗公案的變奏︰見山不是山,甩開對事物的既定印象(例如〈找樂〉中滑梯的原定功能);然後見山是山,看到事物本身;最後見山是──水,對事物有自己的理解或想像。

黃仁逵的油畫總是色彩斑爛,這本散文集偏偏叫做「眼白白」,我們不妨將之視作雙目無塵的象徵,畢竟黃仁逵念茲在茲的,正是甩開既有印象,直視世界。比方說,提起鴿子,一般人很可能會很快想到「飛」,以及種種現成的象徵,比如「和平」(不幸一點的話,或許會想起一個政黨)。黃仁逵卻注意到,鴿子一點都不想飛。早在《放風》的〈有毛有翼〉,他就寫過︰

去年某冬日下午我與女兒在草坡上啃三文治看鴿子,她突然說人要是有翅膀你說多好。很多孩子都這樣想吧?我說鴿子都喜歡在地上踱來踱去,大概飛行對它們來說並不怎樣吸引。[13]

是啊,我們平日看到的鴿子的確不怎麼愛飛,就算被人追趕,往往只是敷衍地低飛幾尺。跟怕人的麻雀一比,情況尤其明顯。我一見鴿子便想到飛,只因我視而不見,一味在腦裡的既定概念中繞圈而已。在《眼白白》的〈夜聚〉中,黃仁逵把賴在地上的鴿子寫得更傳神︰

這幫無聊的傢伙自從被吹捧為「和平使者」後,越發趾高氣揚;連鳥的天職都忘得七七八八了,終日就在遊客及老者出沒的地方流連討吃。能走路的時候,鴿子總是懶得飛,我今天就見過一隻,在公共汽車三尺前倉皇走避,到死都不肯舒展一下翅膀,馬路上常見到這種二次元帶着羽毛鳥體,我稱為「印第安書簽[籤]」,你第一百次遇上時,就連最後的同情心都沒有了。座中有人悻悻地說︰「這幫,會飛的老鼠!」[14]

「和平使者」是鴿子的傳統象徵,黃仁逵卻看到牠們可惡的一面︰只會討吃,一味在地上走,大難臨頭也不肯飛。「到死都不肯舒展一下翅膀」尤其顯得懶死了,令人失笑。一般人不會把鴿子和老鼠相提並論,他卻借朋友的怨言揪住兩者的共性。他也沒有效法一般書寫動物的散文,對鴿子示好,以展示人類和散文家的愛心。文章結尾甚至老實不客氣說︰「乾脆吃一頓燒鴿子吧」。我喜歡鴿子,所以無法全情投入這些厭惡之情,但文中獨到而實在的觀察,還有毫不矯揉的性情,都令人印象深刻。

黃仁逵的觀察,不只是乾巴巴的紀錄,常常寫得充滿美感。例如〈城巿之光〉寫老茶樓裝修後的一瞬光影變化,充滿電影感︰

我依舊坐在水產箱旁邊喝壽眉普洱,偶爾一輛巴士跑過,玻璃後的水只暗淡了一秒,馬上又回復往常那種恍惚而慘淡的綠,那裡頭的魚,若無其事地懸浮着。[15]

現實中這一晃即逝的瞬間,若不是化成電影的慢鏡,我們都會視而不見吧。旁觀者動心,身在其中的魚卻「若無其事」,形成微妙的對照。「恍惚而慘淡的綠」這種用色,更為整個場景添了幾分詭異和虛幻。這些描寫的視覺效果如此豐盈,令人聯想起余光中早期的實驗散文,特別是寫景時的感官盛會。然而細想又覺得它們截然不同︰余光中捕捉的,常常是外遊所見的自然奇景;黃逵仁留住的,則是城巿生活中微小的奇蹟,也是我們每天一再經過又錯過的風光。例如〈蓋房子〉︰

我這隻朝西的窗子,從前可以看到樓房夾縫中一段山,從南到北拉成直線的話,有尺來寬,每天下午打三時一刻到四時,假如不下雨又沒有太多太厚的雲,總有一束白色的光投進畫室地板上,狗最愛躺在這光下曬肚皮,搔癢;或者無所事事,牠一動,光束的微粒就緩緩翻騰,直至那光和微粒漸漸隱沒了,狗才又躺回牠自己的地方去打盹。[16]

城裡的山,只能卡在「樓房夾縫中」,自然不像風景照中那麼令人舒坦。然而這樣的城巿環境就不值得欣賞嗎?起碼黃仁逵和他的狗都會享受。他精準地描述,在特定時刻(「下午三時一刻到四時)和天氣(「假如不下雨又沒有太多太厚的雲」)下,就會有一束光射進畫室地板──如此描述近乎瑣碎,但恰恰表現了黃仁逵的細心和珍惜。區區一道白光,彷彿沒有甚麼稀奇,狗「躺在這光下曬肚皮,搔癢」的畫面也好像不怎麼優美,但整個空間就這樣暖起來,活過來了。作者對光特別敏感,可沒有錯過光束微粒「緩緩翻騰」、「漸漸隱沒」的細微變化。這些光影變化下的日常生活,正是人間,誰說不值得梭巡呢?

走筆至此,既暢快又戰戰兢兢,因為我深知黃仁逵對「看」與「被看」的權力關係非常敏感,也抗拒先入為主的觀察。趙曉彤約他訪問,問他「要準備甚麼」,他便反問「有指引的談天說地,還算是談天說地嗎」,後來又指「準備了,訪問便變成你想印證自己的想法。」[17] 在紀錄片《水底行走的人》中,他與導演陳安琪連場衝突,關鍵也在於他主張紀錄片應該等待事情發生,而非特意安排。黃仁逵區分的,不就像兩種相反的觀察方式嗎?要麼請君入甕,要麼散步梭巡。那麼評論會否難免是請君入甕?好久以前,我寫過一篇論文,先用「現代散文」的概念把黃仁逵綁得緊緊的,再借用小說敘事學為他鬆綁,最後驚喜地大喊︰你看多自由!現在回想,這不過是先入為主的自編自導而已。事隔十多年,我還是這個天真的綁匪嗎?

此刻不禁想起黃仁逵的妙文〈看醫生〉。所謂「看醫生」,按理是病人看醫生,但在診症和權力關係上,更像是醫生看病人;黃仁逵則反客為主,一本正經地描寫他對醫生的觀察︰

醫師喜歡穿雜色而帶圖案的襯衣──有時是暗調子格子紋樣,有時是明亮而不鮮豔的格子紋樣,從來只有大大小小的格子,沒見過條子紋或其他圖案,襯衣穿得平平整整,喉頭上結一條四平八穩的領帶,那領帶,每回都不一樣,進門時明明見得素素淨淨一個色調,坐下來細看一會,總又看出許多細緻的圖形。醫師說話的語調像一片淮山,平實清晰正氣橢圓,話說完了反過來再說一遍,意思相近但不盡一樣,真的話完了他就在抽屜裡拿出一隻絲絨腕枕,「把把脈吧!」[18]

對方衣着的秩序與變化,還有說話習慣,黃仁逵都沒有放過。如此好整以暇地打量醫生,顛倒了雙方看與被看的關係,令人想到他在陳安琪紀錄片《水底行走的人》中的表現︰本來是受訪者,他卻訪問導演。而黃仁逵顯然不只是心血來潮地對醫生觀察了一下,否則他怎能說得出自己「沒見過」甚麼,對方「有時」怎樣,「從有只有」怎樣?醫生為病人把脈,按理只是他單向地「看」,黃仁逵卻反客為主,從對方的觀察(或「打聽」)方式偷偷進入其內心︰「我從脈沖裡感受到,醫師打聽一個人的五臟六腑的時候他的醫術他的哲學他的種種信念也在打聽他」。黃仁逵看到那麼多,醫生的觀察卻簡潔得有點乏味︰

至於醫師對我的觀察,十分簡單,一切的毛病,都不離「菸」和「酒」。

這急促的收結,隱隱有點諷刺。如果評論者與作者的關係不免就是「看」與「被看」,這次我有沒有在觀看中發現甚麼?抑或我只是在觀看方式中洩露了自己,就像上文描寫的醫生,或黃仁逵眼中的陳安琪?一時間也搞不清了。願全世界的眼睛繼續互相打量,從瞳孔的倒影上看到自己,看到更深的世界。

 

注釋

[1] 見陳安琪執導的紀錄片《水底行走的人》。

[2] 黃仁逵:〈人一個人看一個人〉,《放風》(香港︰素葉出版社,2003年),頁216。

[3] 黃仁逵〈脫模而去〉,改寫自舊作〈給病中友人〉和〈走〉。見《眼白白》(香港︰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2016年)頁12-16;《放風》頁158-159、168-169。

[4] 《放風》頁2-130。

[5] 黃仁逵曾在新書分享會中解釋書名,陳家朗整理如下︰「有太多事情,自己只能眼白白看着它發生、流逝,無法改變它。不過,就算沒法改變結果,自己依然能夠把它轉化成另一些事物──例如書中的文章。黃仁逵強調,儘管『眼白白』一詞多有悲傷之意,但自己不以悲觀的目光看待這些流逝的事物。能夠眼白白的看到,還得先在現場;有些人在現場,卻連看都沒有看到,那才是真正悲哀的『眼白白』。」見陳家朗:〈走進藝術罅隙還是錯過?──《眼白白》新書分享會〉,載網站《微批》,網址︰https://paratext.hk/?p=448。

[6] 《眼白白》,頁163。

[7] 《眼白白》,頁51。黃仁逵的散文大多一篇一頁,故此下文引述同一篇的不同段落時,不擬逐段標註頁數。

[8] 《眼白白》,頁58。

[9] 《眼白白》,頁56。

[10] 〈收工shot〉,《眼白白》,頁131。

[11] 〈撤景〉,《眼白白》,頁155。

[12]〈視障〉,《放風》,頁139。

[13] 《放風》,頁136。

[14] 《眼白白》,頁22。

[15] 《眼白白》,頁54。

[16] 《眼白白》,頁30。原文夾雜「裏亡」一詞,不可索解,我曾向作者求證,確認是誤植的衍字,故在引文中刪去。未知何故,此書的別字不少,出版社的校對似乎未夠嚴謹。

[17] 趙曉彤︰〈散步〉,《織》(香港︰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2017年),頁2。

[18] 《眼白白》,頁181。下同。

1 comment

  1. 觀察→心靈的反芻→重整→再上一層樓,雪泥鴻爪,決不眼白白讓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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