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夠,踩過界──黃仁逵《眼白白》中越界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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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夠,踩過界──黃仁逵《眼白白》中越界的藝術

黃仁逵的散文擅長捕捉光影,像照片,像畫,也像電影,顯然與他在這些媒介的創作經驗相通。回看首本散文集《放風》的分輯方式,已可見黃仁逵的文字與其他藝術媒介遙遙和應︰輯一「四百擊」借用了杜魯福的片名,全是人物描寫;輯二「畫外音」借用了電影術語,多寫繪畫、電影、音樂等媒介的創作經驗和心得。《眼白白》則在描寫日常景象的時候借來各式視藝的靈眼,例如〈風馳電掣〉從瞬間的風景定格想到照片︰

電車拐個彎,筆直開進一大片樹影裏,班[斑]駁中一株不算粗壯的榕,弓着身子像貓一樣警覺地站着,背上背着歷來所有的光。有一刻──算是1/60秒吧;我是一格黑白底片ASA 100。貓一樣的榕就在那一刻裡動了一下。[1]

黑白底片之喻,突出了「一大片樹影」和僅僅「一株不算粗壯的榕」「背着歷來所有的光」之間的光差。而以貓為喻,可算神來之筆,這種時而慵懶時而跳脫的動物,正好用來表現榕樹在倏然一晃的動靜對比。有趣的是,身為創作者,黃仁逵有時卻覺得光是看就夠了︰「難怪有些人如此不耐煩創作,看一眼多麼省事,心一動,一切應有的都在了,一張羅就煩。一一如一,我們在幼稚園裏早學過了。」

觀看和欣賞世界,的確毋須拘泥於以藝術為中介,只是黃仁逵仍不免常常從眼前景色想到各種藝術媒介,例如〈上山下山〉形容「天空給凍成了一塊硬梆梆的,蒙特里安的幾何抽象」。[2] 而黃仁逵對畫意的發揮,我認為以〈水平線〉最厲害。一開始你以為他只是從畫家之眼欣賞一條直線︰

事情過去了。從左到右一根毫不張揚的、含蓄得近乎筆直的弧線又浮起來了,依舊安安穩穩地展現人前,於海天之間,或是,別處。「水平線」是世上最動人的線條,簡潔有力;不嘮叨,平靜中見能量,該動的地方不省力。[3]

水平線看起來如此靜好,那個孤零零的起句卻令人生疑︰究竟是甚麼事情過去了?看下去才肯定這根本不是畫布上的線條︰

如此中看耐看的線條,卻非我等畫人所能畫,它終歸不是一根實實在在的夠得着摸得到的「線」,而是一個永遠流亡着的「面」,愈湊近它,它愈逃。

看似抽象的線條,就這樣落實到現實的海上。說到底,「線」只是人看到的印象,甚至「面」也是。實際上,海是「永遠流亡」、變化的立體巨物。既然海的「線」和「面」都會「逃」,於是作者就把視線移到水杯︰

要好好地端詳一段水平線嗎?拿一隻玻璃杯子盛半杯水就可以了,你可以肆意抖動杯子裏的水,然後欣賞它如何回復一根風平浪靜的含蓄得幾乎筆直的線,這樣的勾當,冥冥中有個老大幾天前剛做過了,而且做得很有規模,他老哥的杯子有一整個印度洋那麼大,一抖抖死了杯沿上十萬八千人,魚蝦海產無算,如今那根安靜祥和的水平線,依舊在天腳底處吊着,金光閃閃的午後,直跟那明信片上印着的一模一樣。

黃仁逵以水平線為鏡頭轉換的樞紐,在大海與杯子之間快速往還。大家還是孩子的時候,大概也貪玩地抖動過杯裡的水吧,他卻猛地想到印度洋的海嘯,而那個身分可疑的「老大」,大概就是他眼中的上帝了。事情如此沉重,黃仁逵描述時卻帶點調侃的語氣,例如把殘酷的破壞者叫做「他老哥」,令整段顯得輕重難分。儘管人命的傷亡無法彌補,水平線馬上變回「安靜祥和」──留意到嗎?從描寫抖動杯子裡的水,到大海回復平靜,黃仁逵沒有用上一個句號,彷彿那樣大起大落的歷程也是在轉瞬間一氣呵成。那條水平線,早就變回可看的風景和消費品「明信片」了。天地不仁,與其說它殘酷,不如說它蒼涼吧︰

好多年後,人們仍舊會回來的,拖男帶女地,看一根平靜的,世上最動人的線。

文章開首也用過「世上最動人的線」來形容水平線,在此若無其事地重現,令我更覺驚心。如此收結,像是諷刺,又彷彿不過是對人世變幻、自然永恆的白描。此文不動聲色地在抽象與現實、輕與重、我與他之間來回穿梭,舉重若輕,實在是傑作。

黃仁逵描寫時會聯想到畫,也會想起電影鏡頭,比如在〈旅運〉說「平日坐在這樣那樣的車子裏看兩旁疾走的景色,全是長長的鏡頭」,而「現實世界裏並無NG,是以,目不暇給。」[4] 〈大特寫〉借用電影鏡頭的方式更令人忍不住笑︰

當牙醫側着頭細看我的臼齒時,這場戲唯一的畫面,就是他那張戴着口罩的臉,「Z Z Z Z」一隻馬蜂在臼齒附近,上下翻飛,鏡頭以南十公分處,我的口腔是一個大花圃,有人塞一根管子進來,並且開動了灑水系統,一陣清洌的微絲細雨,灑遍了每個角落,馬蜂一停下來,風向又轉了。眼鏡片後頭牙醫的眼神,專注而平靜,眉都不皺一下,修鐘錶師傅工作時也有這樣的眼神,有時候大特寫稍稍偏離畫面中央,手術燈白兮兮的光就直直地衝向鏡頭,我索性讓畫面黑了[……][5]

大特寫的鏡頭用得毫不造作,反而順理成章──我們洗牙補牙的時候,的確只能看到醫生的臉的大特寫而已。不過,一般人大概不能像黃仁逵那樣,分心──或者該說是專心──去看牙醫的表情。當畫面的細節異常地放大,本來緊張的氣氛就變得有點可笑;從牙醫的表情想到修鐘錶師傅,彷彿病床上的人不過是待修理的死物,聯想精準之餘也更添滑稽感。整段讀來,黃仁逵就像手執爆谷的電影觀眾,旁觀者的語氣對照嘴裡的風波,令人失笑。

也許大家都發現了,〈大特寫〉不只借用了眼睛,還有耳朵。黃仁逵是優秀的音樂人,還精通各種藝術媒介,文字的觸鬚伸進聽覺和其他感官,不足為奇。說到底,它們都是觸碰世界的不同方式而已,何必畫地自囿?看看〈牙不冒汗〉如何描寫口腔麻醉後的聽覺︰

醫生瑟瑟索索弄一陣,在工具盤裡挑個甚麼,馬上有隻電馬蜂由遠而近,牙齒是不會冒汗的。(我會。)我把耳朵調遠點,隔壁掛號小姐拉開抽屜在找甚麼,文件夾一個聲音,牛皮信封又是另一個,她關上抽屜又拉開另外兩隻,文具放得有點隨便,嘩啦啦亂翻,有種塑料袋子擱在旁邊,聽來比超級巿場的硬,因而吵鬧,是零食袋子吧?電話響了一下,掛號小姐連人連椅滑過去一把捏住,找醫生,醫生說好吧我跟他聊兩句,電馬蜂飛走了,醫生隔着口罩說︰「好吧。明天下午一時半見你吧。」果然只聊兩句,助手有點心不在焉,她和她的「吸塵機」在我口腔裡迷失了不下三次,每次都把口腔內壁「卜」一聲吸住了,不曉得她有沒有歉意,(因為歉意是無聲的。)醫生說你這牙肉長歪了趁藥力未散我給你割掉一點,掛牆鐘滴嗒一會,又說︰「割了。」無端又出了一身冷汗,連聽覺都麻了。[6]

看牙醫時閉上眼睛,只剩聽覺,應該是相當普遍的經驗吧?這次黃仁逵好像不那麼氣定神閒了,「馬蜂」的聲音令他緊張得「冒汗」。為甚麼「把耳朵調遠點」呢?許是為了取樂,許是引開自己對「馬蜂」的恐懼。黃仁逵就像聲音的偵探,分神從隔壁掛號小姐翻找的聲音猜度她接觸到甚麼,甚至能斷定「文具放得有點隨便」。而聲音也會牽動其他感官,比如他聽得出膠袋「比超級巿場的硬」,便估計那是零食袋子。病人分神,沒想到醫生和護士也一樣分神,要麼出去通電話,要麼錯手吸住黃仁逵的口腔內壁。專注聆聽,本來讓他暫時神遊,口中的「卜」一聲卻把他猛地扯回去。有趣的是,黃仁逵沒有死守聽覺描寫,反而借其限制抱怨一番︰「不曉得她有沒有歉意,(因為歉意是無聲的。)」隨後牙醫的陰影再次由聽覺引爆,先是「掛牆鐘滴嗒一會」(此時四周應該很靜吧?),然後是短促的一句︰「割了」。麻醉藥力仍在,理應還未覺痛,但一句話就令人冷汗直冒了。「連聽覺都麻了」寫的既是聽覺,也是寫觸覺;而「麻了」好像是沒有感覺,又好像是身體感到恐懼的反應。同樣寫看牙醫,〈牙不冒汗〉跟〈大特寫〉截然不同,足見黃仁逵筆法多變。

回看前文提到的幾篇散文,可見黃仁逵擅於借用各種視覺藝術的眼睛觀看日常生活,但又深知彼此的分野︰比起拍照,「看一眼多麼省事」;比起電影,「現實世界裏並無NG,是以,目不暇給」;而大海那條「如此中看耐看的線條,卻非我等畫人所能畫」。從現實世界到視藝到文字,從眼睛到耳朵,我們便在多重折射下走進更廣袤的世界。

 

注釋

[1] 黃仁逵︰《眼白白》(香港︰練驗文化練習室有限公司,2016年),頁37。

[2] 《眼白白》,頁77。

[3] 《眼白白》,頁168。

[4] 《眼白白》,頁26。

[5] 《眼白白》,頁148。

[6] 《眼白白》,頁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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