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午後咖啡室上層,有人探討變成魚的可能。
拍電視紀錄片二十多年,資深傳媒人陳寶珣在雨傘運動後一年推出小說《沒島戀曲》,從島嶼到枯竭水泉之中的魚,他說當時已經有《荒澤之魚》的構思。「雨傘運動結束後,很多人談初衷,我便想我們那代人的初衷是甚麼?會不會能有一個交代,交代自己一直以來所有經歷?」
陳寶珣笑說,發佈會參與者不少是以前的大學同學,也許是為了看看書中人物是否有他們的原型。小說寫成後,他冒昧把原稿給了羅永生和羅貴祥兩位教授看。羅永生是他大學時期同儕中的領導人物,羅貴祥是他的中學同學。他仍記得,那時羅貴祥已經對文學抱有興趣,經常閱讀不在課綱內的文學作品。
羅永生:捕捉上一代聲音
兩位羅教授閱讀《荒澤之魚》後,各自撰寫序言,以不同的角度理解這小說。羅永生認為,小說道出一個已經消失在公共論述的議題。「幾年前我以為香港的社會問在於政制民主,但是後來發覺當中有很多情緒是關於世代之爭。好像小說陳述的幾個六十、七十後主角,是『次嬰兒潮世代』。他們分享戰後香港發展成果,但是不像嬰兒潮世代般是社會的領導角色。他們同樣經歷整個過渡期,然而他們的聲音很容易給今天的公共論述簡單劃分為『上一代』。這本小說可說起了為他們發聲的作用。」
《荒澤之魚》的主人翁端、祖和盈是留英歸來的九十年代知識份子,情節涉及中大新儒家宗師牟宗三及一段花果飄零、大陸文人在香港重建知識傳承的歷史。小說的理想主義氛圍使羅永生想起自身,「學院以及知識份子牽涉的新儒家思想,見諸幾位主角身上。這是只有我們讀書的年代才會有的理想,現在應該沒了。那一代人思考何謂知識份子責任。這是一條探索香港文化的線索,同樣幾乎消失於今日的公共討論之中。現在我們見到的是世代之爭,沒有中介的思考,一提到上一代,便陷入彼此溝通、理解的失效。」
羅貴祥:文學創造介入現實的距離
承接羅永生的看法,羅貴祥以小說「魚」的意象開展討論,指出除了公共討論外,文學還有一種介入現實政治的文體:「政治小說」。「九七前曾有一群藝術家以香港的盧亭魚人為主題創作。我想寫小說產生的超驗空間,能夠進入議題又不會容易引起爭議。」
他說,小說中眾多角色中,以飄洋的九十後寫得最為虛無飄渺,作者寄托很多想像。「追求海洋而不是本土,說的是九十後不一定要本土。運用魚的意象並非偶然,當我們追求自由獨立身份,逃離大陸的壓制,走向大海是必然的。我提到的盧亭魚人,也許是說我們的身份未必是大陸物種,而是從海上來。例如台灣人也是一面倒認同原住民,以海洋區分出大陸身份。」
卡爾維諾的小說《樹上的男爵》裡,男爵決定在樹上生活,離地地認識樹下世界如何思考、運行,構思與政治小說的機制類似。羅貴祥借卡爾維諾的作品,說明政治小說介入現實社會之餘,創造出反思的距離與空間,像《荒澤之魚》,不一定純粹為雨傘運動而寫,於是用上魚化石的意象,看香港幾代人青年的進化,看制度上的變化。「有趣的是,在小說想像中,香港是否真的和中國有基因上的分別?小說並不單純探討中港矛盾,可以看成是一種另類歷史書寫。像我這種接受文學訓練的人,意識型態也是一種虛構,中國夢明擺着是夢,如果你相信就去跟隨它成為你的人生,如果不信,就去寫小說吧。」羅貴祥說。
每一代人回望總有因由
陳寶珣回望自己的前半生,曾為電視台紀錄片編導,他這樣形容文學與影像、報道的關係。
寫作的樂趣是我可以把我的見聞連結到我所看不見的,或者不讓我見到的東西。這是拍電視台紀錄片所不能做不到。我不能在六四時寫詳細報道,或者在雨傘運動拍片,不行,怎樣貼身也說不出、拍不到。九零年,我從北京回到香港,記者同行出版《人民不會忘記》,然而我如何能夠自稱知道現場發生的所有事情然後寫一篇報道?我有很多情緒在內部,於是便以小說去寫,而非報道。
他當時發表的中篇小說《發給每個閉塞頭腦幾顆理性子彈》,來到今天,再創作他一代人所思所想的《荒澤之魚》,嘗試回應連六四悼念也放棄的青年一代。他說,通過小說能夠令每一代人回望其因由,而非一味與過去的自己「割蓆」。
在小說中,有位出身水上人家庭的九十後,抗爭後淪為政治犯。他跟老師說一聲再見,便隨親人的船往南走,到南洋去。作者在接受《端傳媒》訪問時解釋,「他不是說要逃跑或怎麼樣,他就是說一個地方能夠尊重你作為人的尊嚴的地方,可能就是你自己要去的地方。」就像一條魚擇水而居。老師看着他,又想到當年的自己,當初懷惴理想的人何以失落,猶如荒澤之魚──魚的隱喻貫徹故事。
陳寶珣善意地希望,九十後去到南洋可以整理思緒,歸來後能明白上一代人面對回歸,並非為着成為中國人而高興,而是在歷史機遇之間,有機會成為自己。「我嘗試找出每代人共有的思考,找出連結的可能,回應目前有如平行時空般的公共討論氛圍。」
「解釋不到太多,但希望小說解釋我的初衷。」陳寶珣用魚的化石說起每代人試圖理解對方的故事。
書名:荒澤之魚
作者:陳寶珣
出版社:文化工房
出版日期:2018/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