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的概念》:於焦慮的世代再讀齊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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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慮的概念》:於焦慮的世代再讀齊克果

  生於這個時代,很難想像一個人的生活不感到焦慮。輕微的焦慮使人一時不能集中精神,或寐不安;然而,強烈的焦慮感會使身體各方面感到不適,可以是呼吸不暢順﹑驚恐發作﹑或是頭暈目眩。「假如人類是野獸或是天使,他將不能於焦慮之中。」[1] 丹麥哲學家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在《焦慮的概念》(The Concept of Anxiety)有過這樣的話法,說人之所以焦慮,是因為人並非野獸或天使所使然的。

  但人為甚麼會焦慮?焦慮的意義所在又是甚麼?齊克果對這類問題有他獨特的解答方法。這或許可以使我們在焦慮的世代活得好一點。

焦慮為自由之實現

  「焦慮是自由之實現,是可能性的可能性(possibility of possibility)。正因如此,於野獸身上不見焦慮,皆因野獸生來不俱備精神的資格。」齊克果先是這樣說:

〔…〕人在天真無邪的階段就不僅僅是動物,皆因假若生命之一刻僅為動物他就不能為人。因此精神是存在的,但就像做夢,坦率無忌。就此刻的存在而言,因着它不斷擾亂靈魂與肉體之間的關係,它可說是一種敵對的力量。這關係確實是持續的,但卻又不耐久,就像精神首先接受後者。[2]

  要理解齊克果的說法,首先要理解他對聖經故事的借用。人首先是天真無邪,但這不代表人就像原始野人,茹毛飲血,因為天真無邪背後所隱藏的是一些可能性,「是天真無邪而非動物般的殘暴成就精神(spirit),如此天真無邪正正是焦慮。」[3] 《創世紀》中的亞當本來是天真無邪的,但在他不聽神的指令,吃了善惡知識之樹的禁果,他就不再無知。但與此同時,他亦因有了善惡的理解而墮落,得了原罪。[4]

  這是人類成為今天的模樣的原典故事,但作為哲學家,齊克果就不禁要問,到底是甚麼使得亞當非得要吃禁果不可?

  這裡齊克果不但是要從聖經故事剖析焦慮的起源,在一定程度上,《焦慮的概念》是對黑格爾哲學的回應。[5] 「動物沒有意識,」黑格爾在《宗教哲學演錄》(Lectures on the Philosophy of Religion)說:「牠們不能分辨你我,牠們就普遍客觀性而言沒有自由的自為存在(being-for-itself)。〔…〕然而,人類有意識和反思能力,因此參進了分辨的進程。」[6] 

  這基本上正是齊克果會同意的論旨;不同的主要是兩人對天真無邪和坦率無忌的理解。根據黑格爾的理解,亞當吃下禁果,是因為人率性的惡。[7] 然而,齊克果對亞當吃禁果卻有不同的理解,他認為「亞當必然早就知道自由,皆因其慾望就是要行使它。」他的焦慮原於神對他的禁令,是「禁令使他感到焦慮」,但在另一方面,亞當又因着「因禁令喚醒了他獲得自由的可能性〔…〕── 能夠行使的,那使人感到焦慮的可能性。」[8] 

  也就是,使亞當吃下禁果的並非人率性的惡,而是自由。又或許說,亞當在吃下禁果前對善惡根本沒有概念,他其後對得知了善惡,但同時犯下了罪。[9] 這不是一種具有啟發性的理解嗎?亞當選擇墮落,這不是容易理解的事,中世紀的聖奧古斯汀(St. Augustine)是早期哲學史上其中一個嘗試把神學問題哲學化的人,但在亞當的議題上,他主張這是個無法解釋的事,便稱之為一個缺失:「並非一結果,而是一缺失」。[10]

  我們大可不必深入討論哲學家們對聖經故事的解讀,在我看來,黑格爾和齊克果的說法並不真的有嚴重的衝擊。黑格爾應為,是亞當與生俱來的惡使他吃下禁果,這說法在一種意義來說一點都沒錯,畢竟,這就很容易解析世界中的惡。而說到世界中的惡,很容易就會涉及到自由意志的討論(人之所以能作惡,是因為神給予了我們自由意志)。齊克果的哲學是把人擁有自由意志的事實推演到亞當選擇墮落之前。

  在罪惡根源的問題上,聖奧古斯汀大概是最早以自由意志回應原罪和罪惡問題(problem of evil)的神學家,[11] 齊克果便把焦慮引介到自由和可能性,使焦慮變成不只是人類心理上的負面情緒,而是對自由的實現,這裡所說的自由同時涵蘊了亞當的自由意志 ── 即使全能如上帝,都不能以干預個體意志的方式禁止亞當偷嚐禁果。聖奧古斯汀把焦慮定義為得不到舒張的恐懼,比較之下,齊克果的論述無疑是更為深刻。[12]

 

焦慮是自由的眩暈

焦慮能與眩暈相提並論。他的雙眼看進無盡的深淵,便覺頭暈目眩。〔…〕因此焦慮是自由的眩暈,它出現於精神想要斷定綜合之時,和自由低頭看見自身的可能性之時。它抓緊着有限性而支撐自身。自由屈服於這種眩暈,除了如此,心理學就只得頓足不前。於那一刻,一切都改變了,而當自由再次冒起,便覺自身有罪。[13]

  這裡齊克果把焦慮引申到眩暈,稱之為「自由的眩暈」(dizziness of freedom),此後這便成了後人常引用的概念。焦慮確實會使人感覺到眩暈,相信有過強烈焦慮症的人對此並不會過於陌生。

  齊克果認為,心理學並不能解釋如此焦慮的症狀,因此必須引介哲學來嘗試解答。從現代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大概是一種錯誤的理解。焦慮使人眩暈,是因為焦慮是人類生存的其中一個機制,人在面對危險時,身體於本能上會感到焦慮,使他戰鬥或逃跑。人可能會誤解了焦慮的本質,焦慮因而「並非引領他到信仰,而是使他遠離信仰。」[14]

  一些哲學家把這論述加上精神分析學派的思想,將焦慮視為個人成長的動力。焦慮是自由的眩暈,人之所以在站在崖邊時感到眩暈,是因為他覺悟到自身在一躍而下的選擇權,這可行使的可能性使他感到焦慮;他知道自己可以下墜,就像亞當可以墜落凡間。但在另一方面,亞當正因吃下禁果而為人。沒有焦慮,人就沒有成長和發展的可能性。[15]

  「焦慮和虛無總是相互對應的。當自由與精神之實現得以確立,焦慮才會消失。」齊克果在書的尾段總結。「但在異端之下,焦慮的虛無意味着甚麼?是命運。命運是精神於外在展現的關係,它是精神與其他非精神事物之間的關係,而命運卻與之保持着精神上的關係。命運或許指涉着完全的對立面,因它是必然與偶然性的統立。〔…〕命運因而是焦慮的虛無。」[16]

  焦慮是人的命運,當人有找尋自由的能力,就必然需要面對這命運。它是必然與偶然性的統立,皆因在必然的面向,上帝給予了人自由意志和找尋自由的機會;而因着這是機會最終仍是可能實現的可能性,它又是偶然的。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Jean-Paul Sartre)這說法:「人是被判處自由的。之所以是被判處,因為他並沒有創造自己,但卻又有行動的自由,從他被扔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他就要對自己所做的一切負責。」[17]

  《焦慮的概念》論述了焦慮的本質,說明了焦慮的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特質,書的正文部份自然是重點,但其前言部份卻有一段很整得讓人參考的,筆者在這裡不妨引用作為結束語,讓讀者自行判斷齊克果的誡言: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務,不必因着要承先啟後而自找煩惱。就像每天的煩惱足夠用一天去應付一樣,一世代中的個體都有足夠要讓自己去照顧的事情,不必以父愛般的關懷擁抱整個當代。[18]

 

注釋

[1] Søren Kierkegaard, The Concept of Anxiety: A Simple Psychologically Orienting Deliberation on the Dogmatic Issue of Hereditary Sin, ed & trans. Reidar Thomt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New Jersey, 1980), p. 155.

[2] Ibid., p. 42-44.

[3] Ibid., p. 44. 齊克果強調精神的坦率無忌(immediacy),這不但於宗教的意義上跟黑格爾的理解有所不同。在知識論上,黑格爾把天真無邪視為坦率無忌,而他由否定坦率無忌於知識論上,找尋真理的價值,因此天真無邪就顯得毫無討論的價值。

[4]  Ibid.

[5] 近年有學者認為,齊克果真正回應的是丹麥黑格爾主義哲學家阿道夫.彼得.阿德勒(Adolph Peter Adler)的著作《黑格爾客觀邏輯通俗講義》(Popular Lectures on Hegel’s Objective Logic),見於:Jon Stewart, “Hegel and Adler in the Introduction to The Concept of Anxiety,” Kierkegaard Studies Yearbook (2001), p. 43-77. 

[6] Peter C. Hodgson ed., Hegel Lectures on the Philosophy of Religion: One Volume Edition, Lectures of 1927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p. 441 & 443.

[7] Ibid., p. 440.

[8] KierkegaardThe Concept of Anxiety, p. 44.

[9] Ibid., p. 44-45. 這裡齊克果所說的自由是一種能動的狀態,就像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潛能(potentiality),可參考:Vasiliki Tsakiri, Kierkegaard: Anxiety, Repetition and Contemporaneity (Palgrave Macmillan, 2006), p. 33.

[10] 奧古斯汀,《上帝之城》(City of God), 12. 7.

[11] 見於他的《論自由意志》(On the Free Will)。

[12] Wilhelm Anz, “Kiekegaard on Death and Dying,” in Kierkegaard: A Critical Reader, ed. Jonathan Ree and Jane Chamberlain (Oxford: Blackwell, 1998), p. 46. 

[13] KierkegaardThe Concept of Anxiety, p. 61.

[14] Ibid., p. 158.

[15] Peter Slater, “Anxiety: The Dizziness of Freedom—The Developmental Factors of Anxiety as Seen through the Lens of Psychoanalytic Thinking,” In Psychopathology: An International and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 ed. Robert Woolfolk, Lesley Allen, Federico Durbano and Floriana Irtelli (IntechOpen, 2020).

[16] KierkegaardThe Concept of Anxiety, p. 96-97.

[17] Jean-Paul Sartre, “Existentialism Is a Humanism,” in Existentialism from Dostoyevsky to Sartre, ed. Walter Kaufman (Meridian Publishing Company, 1989).

[18] KierkegaardThe Concept of Anxiety, p.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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