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SAMPLE》第九期「魔術師的秘密道具箱」】媒體未來學:讀《魔法の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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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AMPLE》第九期「魔術師的秘密道具箱」】媒體未來學:讀《魔法の世紀》

落合陽一是日本近年人氣居高不下的奇人,年僅三十一歲已兼任藝術家、築波大學准教授、研究所所長,因多才多藝而有「現代の魔法使い」之稱。他在2015年出版了第一部個人著作《魔法の世紀》,提倡嶄新的媒體論和科技願景,為他的跨界別活動確立了一套完整論述。

 

影像世紀的計算機

《魔法の世紀》將從十九世紀末至今的時段稱為「影像世紀」。影像世紀是指媒體如照片、投影機、電視,以至電話、電腦螢幕等等,均是「平面的視覺表現」的時代。「影像裝置」的降臨,引起人的精神以至想像力的劇變,其中最為顯著的是令大規模的「共同體驗」變得可能。眾人可透過屏幕觀看相同的影像,使思想和資訊得以廣泛地傳播。例如1935年德國萊尼.里芬斯塔爾執導的紀錄片《意志的勝利》,被指令不少觀眾轉向法西斯主義,可見影像作為「撼動人心」的媒體極之有效。

落合陽一認為,當代即使網絡發達、電視媒體大幅衰退,我們也依然身處影像世紀。原因十分簡單:智能手機和家用電腦等裝置,仍舊設置了在平面顯示屏上與人互動的圖形使用者介面(GUI)。個人電腦發展至今,設計也離不開1968年艾倫.凱(Alan Kay)所構想的Dynabook。Dynabook的概念於1973年的Xerox Alto首次實踐,再經1984年蘋果公司的麥金塔電腦徹底普及。落合將Dynabook稱為二十世紀的「象徵性機器」(象徵的機械),所有衍生裝置都沿襲這部原型機(Prototype),是時代的象徵。原本是軍用科技的現代計算機誕生於影像世紀的巔峰時期,操作方式必須符合人類習以為常的「平面視覺表現」,於是運用電腦圖形(CG)與平面顯示屏結合,最終變成現在為人熟知的模樣。如要超越影像世紀,就必須摒棄Dynabook這「象徵性機器」,以全新的方式想像未來的計算機形態。

 

魔法世紀的計算機

那麼,落合陽一設想的「魔法世紀」又是何種風景?對於「魔法」的定義,他參考了科幻作家亞瑟.C.克拉克(Arthur C. Clarke)提出的「足夠先進的技術」,將「足夠先進」(sufficiently advanced)延伸成「成熟且複雜到難以完全理解其構造」。他強調複雜不代表難以使用,而是反過來,正因為既複雜又容易使用,在常人眼中就有如魔法一樣。未來的計算機,將會是念出咒語就能得到神奇效果的「魔法箱子」。

落合追溯至Dynabook之前、艾倫.凱的老師伊凡.蘇澤蘭(Ivan Sutherland)1965年發表的論文“The Ultimate Display”。「Display」(顯示、表現、展露)目前被理解成在屏幕顯示的影像,但對蘇澤蘭來說,這種「Display」並不「終極」。終極的「Display」應該是計算機運算結果直接在物理世界呈現,甚至侵蝕現實,有如理想中的3D打印和物聯網IoT(Internet of Things)。落合認為這是普及計算(Ubiquitous Computing)和平靜科技(Calm Technology)最終的模樣。計算機的外形不再是「螢幕+主機+鍵盤(滑鼠)」,而是與環境融合,輸入與輸出(I/O)的反應就像物理定律一般理所當然,人們甚至會忘記計算機存在,它將變成有如彌漫在空氣中、供魔法師施展法術的瑪那(Mana)。

 

媒體藝術方法論

上述提到,向魔法世紀邁進就必須破壞舊有的「象徵性機器」,發掘全新的媒體裝置。落合陽一認為,除了計算機科學研究之外,媒體藝術(Media Art)也能發揮作用。傳統藝術如現代小說會將書本稱為「媒體」(Media)、內文稱為「內容」(Content),藝術活動在於創造內容,媒體一般維持不變。而二十世紀出現的媒體藝術,則是利用科技,將媒體本身當成內容,藉以探討「媒體是甚麼」、「甚麼會成為媒體」等命題。媒體藝術作品能衝擊固有的觀念,從而思考新媒體可能性。以落合的〈アリスの時間/looking glass “time”〉為例,作品並列地放着十二個時間不同的時鐘,用不同頻率和次序將時鐘逐一點亮、投射到天花板,以動畫(Animation)的方式投影出錯亂的時間軸,進行「如何在沒有記憶裝置的世界裡製造動畫」的實驗。

影像世紀的起源可追溯到1895年盧米埃兄弟(Lumiere Brothers)運用放映機的46秒電影《離開工廠》。其成就無關科技突破或者傳統藝術價值,而是創造出前所未見的媒體,撼動人們的心靈。在盧米埃兄弟播放《火車進站》期間,有觀眾甚至以為真的有一輛火車迎面而來,嚇得躲到放映室後面。「撼動人心的影像」引來了影像世紀,同理,魔法世紀需要創造「撼動人心的計算機」。要尋找這種原始的、有如五感擴張的衝擊感,就需要結合科學與藝術、利用媒體藝術的方法論。

 

數碼自然

一般而言,媒體是為人類提供特定內容的人造物。例如個人電腦,在敲打鍵盤或操作滑鼠進行輸入(input)之後,圖形介面會出現對應的影像輸出(output)。使用者是人,並很清楚自己正跟人工裝置而非大自然相處,眼見內容也是虛構的,這就是媒體意識(media consciousness)的由來。而落合陽一所提倡的「無媒體意識之媒體」,輸入和輸出裝置均融入自然,無處不在。計算機活動變成物理定律的一部分,暗中收集數據、進行運算、輸出結果。在這種情況下,人與其他物體都是與計算機互動的「使用者」,任何物理活動都會被計算機感知到,並得到相應的運算結果。這與自然界的「場」,如磁場或電場十分相似。因此,落合將它稱為「計算場」(Computational Field)。

以設計軟件CAD為例,在設計一棟大廈時,一旦設計師改變大廈的外型,CAD程式會自動對設計圖則的樓宇結構進行再計算,提出具體的修正建議。換言之,在改變物件的「表層」時,計算機會立即處理「深層」的變動。假如將這特性從虛擬放到現實,設計師與「計算場」互動,發出改變一棟大廈外型的操作指令,建築物內部就會自動自覺地進行修正。由人所構想、在表層的設計(design)可直接跳過工程(engineering)出現想要的結果。

落合認為,唯有捨棄「人類中心主義」的媒體觀,計算機才有可能成為「魔法箱子」。比如說,目前影像的幀率是24–60fps,原因是這個範圍的頻率已能對人類肉眼造成連續影像的錯覺。事實上數碼攝影機早已能錄製超出此幀率的影像。計算機配合各種感應器,已能夠收集遠超出人類感知的數據,再經過運算,以人類能夠感知的方式呈現,就能玩出更多花樣。落合的作品“Fairy Lights in Femtoseconds”以1飛秒(10^­–15秒)的頻率發射激光,在空中製造懸浮的立體電漿,能造出包括飛翔小仙女在內的任何形狀。電漿本來很容易造成灼傷,可是在一飛秒的頻率之下,非但不危險,摸起來還很舒服。這個同時產生視覺與觸覺刺激的發明如果繼續發展下去,說不定會成為未來的「Display」。

在落合的想像裡,「Display」可製造超高解析度的光、聲音以至觸覺等多種刺激,物質也變成可被編程(programmable)的,自然物與程式建構物的分野已消失,虛擬與現實的對立也變得毫無意義。他將人、計算機和物理世界三者融為一體的全新世界觀稱為「數碼自然」(Digital Nature)。

 

未竟之路

《魔法の世紀》的未來圖象既有趣又極富魅力,而且有理論基礎,然而它不但缺乏具體細節,還存在巨大隱憂。

譬如說,「計算場」出現程式錯誤(bug)會怎樣?恐怕是《阿基拉》裡島鐵雄的念動力不受控時,大量物件在空中飄浮、物質被篡改、生物變成異形等等可怕景象。既然正常狀態是「數碼自然」,那程式錯誤就是「數碼天災」(Digital Natural Disaster)了。假若魔法世紀的計算機要容許工程師除錯(debug),就得設有傳統的終端機,可以把程式叫停和用來編輯程式碼。如此一來,魔法世紀就無法完全摒棄平面顯示,仍需依賴影像世紀的「遺產」才能存在。

又或者,按照落合的講法,未來的計算機將無處不在。但運算資源(computation resource)總是有限的,硬件以外還有電力消耗。從前的媒體如電影院和電視機之所以會是一種「有限」的設計,除了技術限制,也是因為有利於商業操作。電影院用戲票的方式借出有限的播放空間來獲得收益;電視台在只能單向接收的頻道租出廣告時段。假設資本主義在未來繼續主導世界秩序,魔法世紀的企業將會操用怎樣的營運模式(business model)?最有可能是類似雲端服務,租借出運算資源並以時間計算費用。但「月費魔法」顯然跟落合的理想背道而馳。

落合結合科學、藝術和媒體研究的未來學方法論實屬罕見。他也明白到「數碼自然」的論述未臻完美,從未停止過研究,今年六月更出版了《デジタルネイチャー 生態系を為す汎神化した計算機による侘と寂》(數碼自然:構成生態系的泛神化計算機所帶來的侘與寂),延續未竟之路,力求親眼目睹魔法世紀成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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