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中英聯合聲明》簽訂的前一年,好幾位香港詩人寫下敏感的詩篇。除了余光中的〈過獅子山隧道〉、 西西的〈一枚鮮黃色的亮麗菌〉這兩首名作,還有更年輕的詩人的更尖銳作品,比如當時尚是少年詩人的羅貴祥,他的一首張狂的〈晚進酒〉上承李白〈將進酒〉的彷徨,帶出的卻是新一代香港人對不屬於自己的未來的強烈質疑和反叛,今天2018年重讀,意味深長。
〈晚進酒〉最有意義的句子是:「有誰想到,一覺十四年,捏碎酒杯之後,手掌中心的一灘血緣/反漲溺你滿腹的希望」。這也是一個加西亞.馬奎斯《百年孤寂》開頭(「多年以後,奧瑞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面對行刑隊,將會想起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樣的時間折疊的句子,「1997」慢慢成為了一個重疊了過去時與將來時的時間,它在1983年早已埋藏,直到十四年後一個暴力的行為(捏碎酒杯)後你才意識到它的存在。而且被強調的血緣,同時也是傷口──這一種對國族關係的反思,從此一直在羅貴祥的詩中盤旋,且有異於他的前輩崑南、蔡炎培和梁秉鈞的反思。
至於結尾的酒後「吐成一匕首,等待割破一旗紅紅的黎明」,與北島〈宣告〉的名句「從星星的彈孔裡/將流出血紅的黎明」對比共讀,方知詩人的反叛是何等孤傲不馴。有意思的是,〈宣告〉寫的是共和國的叛逆者、質疑出身論而被殺的青年哲人遇羅克,但使用的意象依舊延續共和國敘事的對比法(彈孔與血、星星與黎明,這些帶有革命文學隱喻的典型);而〈晚進酒〉是對自身的期許,更接近梁秉鈞的少年之作〈樹之槍支〉。但像「牛飲茅台以外/高粱以外的新釀」這種以食物的選擇建構香港特殊身份的隱喻,甚至早於梁秉鈞的許多食物隱喻詩。
詩人羅貴祥那時候的身影是俊逸的,他選擇冷兵器(匕首)、舊歌行,去前瞻不安的未來,大有獨立游俠的作風,他日後與詩壇的若即若離也如此。因此,每當我想看看不那麼香港的香港本土詩歌的時候,我常常想到的就是羅貴祥和游靜這兩個詩壇的「局外人」。
〈晚進酒〉裡埋下的香港與中國、中華之間的矛盾糾纏關係,是他那一代知識分子無法繞過的(至於今天的香港年輕作家,固然可以在文本上漠視「中國」,但社會身份上卻糾纏更深)。相對於〈晚進酒〉的俠氣,同樣寫於1983年的〈往廣州路上〉內裡的況味更為苦澀,雖然文字呈現更淡。詩裡寫到車窗外的中國,和車窗裡的「香港人」,視角在最後三句陡然顛倒,「玻璃外的世界正猜想/輪子,車廂和我/運回去以後將怎樣」,原來不只是坐車北上的香港少年在揣摩巨變中的中國,中國也在想像這個被「祖國洗禮」過之後的香港人回去將如何?詩人沒有作出回答,詩敞開着,答案在未來將蜂擁狂亂。
平民上廣州,「有抱負者」上北京,另一首1984年所寫〈宴客的傳統──聞學生會會長上京吃飯〉諷刺辛辣,也是那「認祖關社」一代難得的清醒,這清醒和羅貴祥的叛逆性格不無關係。據查,1984年的港大學生會會長乃是馮煒光(此人三十年後擔當甚麼角色大家都知),率領學生會力挺香港回歸,獲趙紫陽回信,當年十月受邀北上參與閱兵。羅貴祥以愛國人士之矛攻其之盾,直接借來毛澤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來一一解構本質上是「北上吃飯」配合統戰的所謂愛國學生的行徑,煞是過癮。
這種借家中最平凡之事(吃飯)來處理那些巨大問題(愛國、回歸)的方式,非常頑皮,非常羅貴祥。跨越二十年後的二十一世紀初,羅貴祥回到香港當下日常時想起的中國,亦一一與衣食住行的種種最瑣碎最不「詩意」的行為相關,好比給了那些高大上且悲壯的家國寄懷者一個鬼臉,也是以具體的「家事」顛覆「國事」。
幽默有時是消解極權的唯一武器,米蘭昆德拉多次用小說論證過。〈商場買褲〉、〈老餅義魚〉、〈正午中國最短的影〉、〈每天剃鬍子的男子〉等,裡面都輾轉着一位香港男子,他無時無刻不被祖國「惦念」着,又奢想能顛覆之或者利用之,他既是羅貴祥本人又不是,一個精明港人的形象呼之欲出。那時的詩人假裝着嬉戲搗亂一番,又常常落得尷尬與困惑,這也是關於那一代香港人表面成功實際敗壞的一面風月寶鑑。
與此平行的直接寫家之糾纏的詩篇,雖不提國,但國的陰影無處不在。像〈父權的比喻〉、〈阿爸暗器〉、〈跟我親嘴的父親〉那一系列,一首比一首驚心動魄,從禁忌的亂倫暗示到微型宮鬥實驗電影到最後簡潔的噩夢──「跟我親嘴的父親」這一意象,讓我想到卡夫卡的短篇小說〈判決〉(不是長篇《訴訟/審判》)裡一個驚人的細節:被兒子抱着下樓的父親,一邊憤怒地譴責兒子的私事,一邊像嬰兒一樣玩弄着兒子身上的鈕扣。
這就是香港的難堪,常常以父親面孔出現的「祖國」,最可怕的還不是其威嚴,而是其褻玩。
來到最近幾年,尤其是「雨傘後」,羅貴祥的詩中寄託愈深。有兩首詩特別觸動了我,一首是寫於2015年復活節/清明節之間的〈同行喇嘛島〉,喇嘛島即南丫島,在兩個信仰交疊的日子,香港人和自由行旅客並非為信仰而奔走,但穿過雜沓的「大千」,詩人悠然見到新的信仰在滋長:
漸暗的碼頭下晝
少數人還堅持
撐傘
是一念繫着
浪濤激盪的彼岸?
這裡有羅貴祥詩罕見的直率表白。另一首寫於2017年的〈穿牆垣蔓〉也許不能有這麼強的決心了,就和今天的我們一樣,對我城的崩壞只能投以一種寓言裡的決絕,自決、或者自救而已。「哪管風信雞信不信/唯一依憑只剩下氣流了」;「似有人在白色的河中向岸泅泳/隙縫中的植物靠往尚有餘温的磚頭/隨風 也不逍遙轉向/沒有恨意的凝視一切」這樣一種末世啟示錄方式,用文字對抗着「沉降每年二點二亳米/土地無助侵噬環抱/朝下挺進的摩天樓像深海的錨」也許無效。但最後出現了「寸土」二字,讓人想到「守護我城,寸土不讓」的青年口號,雖然詩人略有悲觀說「都彷若命定/方向 未知何如」。
國,漸漸消失,家也漸漸崩壞,一個詩人能做的,也只是選擇不合作。一如〈每夜減損一些沒必要〉裡面呈現的一種貌似虛無主義的「斷捨離」:
關閉手機、電玩、平板照明而不恃
失重、失語、失眠於抹角拐彎的面書、微信、WhatsApp之沒必要
終於單純若人間的貪嗔痴竟又自去了
即使飄然出世之沒必要
都市蜃樓浮動着千色帳篷
佔據街頭十字之沒必要
你道詩人真的如此絕望犬儒了嗎?最後他說:
唯有入夜聲息不動
心的冬眠等待
下一座冰山飄至
下一次雪雨之沒必要
其中搶眼的不是已經重複出現多次的「沒必要」(是的,暗暗與瘂弦〈如歌之行板〉裡的「之必要」相互文、相調侃),反而是「唯有」和「等待」二詞,表現出的那一種不甘心。這是詩的特殊修辭,藉由不斷的否定帶出在「不必要」前面的事物,使所有不必要的事物反而「在場」,最後重構這個不必要的時代、不必要的家國裡,唯一必要的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