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顧忌,寫他人之不寫──訪《Playlist》作者洪嘉

訪問

沒有顧忌,寫他人之不寫──訪《Playlist》作者洪嘉

洪嘉是一名資深傳媒人,一直遊走於不同的報刊媒體和文藝團體中,向來默默地寫作,出版過不同類型的書目,今年七月,出版了他首本同志小說《Playlist》。本地的同志文學一向沉寂,今年較早時黃裕邦在美國得了個同志文學獎,才令這個範疇的作品多了討論的聲音,洪嘉又在此時出版了這本同志小說,再為本地同志文學添了些生氣。筆者有幸就著這個命題,與洪嘉作了一次筆訪。

何:何杏園(書籍編輯、《字花》編輯)
洪:洪嘉(《Playlist》作者)

 

經驗在啟蒙之先

何:相信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是毫不忌諱「出櫃」的同志,在你眼中,「同志」應該和平常的人一樣,毋須額外的標籤。假如我形容發現自己愛同性是一次啟蒙或發現自我過程,你能否談談這個過程?

洪:你不會從我身上聽到一般因為「對同性身體接觸感到好奇,所以開始探尋同性關係」而發現自己是同性戀的故事。我的經歷比較斷裂,我在有意識自己喜歡男性或對男體有欲望之前,早早已接觸、經歷過同性的性行為,並曾經維持過一段時間,所以在長大後,這件事對我來說,早已變得平常不過。

我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喜歡男性,即是一名同性戀者,是大概中五時發生的事情,當時我愛上了一個向我傳教的朋友,這個故事我在〈中秋〉一篇也提到過。

本地同志文學的缺席

何:寫一部同志小說的念頭與你個人作為一名同志有多大的關係?

洪:我最早寫同志色情小說是在台灣同志網站。因為自己是同志,所以會瀏覽這些網站,後來便寫起色情小說來,主要因為覺得好玩。當時在網上受歡迎的同志色情故事大多是純情少男初出茅廬,然後遇上大哥哥照顧自己,少不了有XXOO的場面描寫。這類看得多了便覺得悶,想寫一些不同的小說,例如色情加鬼故、色情加戰爭、色情加男版美少女戰士之類。

寫《Playlist》其實與我的同志身份無關,但與當初寫的那些奇怪色情小說有關。我一直渴望探索較少人寫、較為不一樣的東西。在香港文學的範疇裡,「同志」其實是缺席的,於是便想,不如寫吧。反而是開始書寫後,發現同志的身份在幫助我書寫。

 

何:在香港,直接刻劃和探討同志的文學作品並不常見,你如何看待本地的同志文學發展?

洪:我第一次讀到的香港同志文學,是智瘋的《復活不復活是氣旋》,但我基本上看不到本地有同志文學。雖然同志文學作品有零零星星的發表,但很少人會留意、討論,也沒有專注寫同志文學的作者。坊間關於同志的書,除了一些比較流行的個人故事,大多數都與同志運動、同志議題有關。至於文學範疇裡,雖有一些與性別議題相關的作品,但似乎沒有真正的「同志文學」存在。這也是為甚麼我要書寫同志。

在香港,「同志」題材的發展是很奇怪的。在電影範疇很容易數出一些同志作品,例如李志超、王家衛、楊凡、鍾德勝、陳耀成、洪榮杰等,他們都有拍過同志電影或短片,也有舉辦過多年同志影展。在社運範疇中,同運也是很重要的一員。甚至小童群益會等社福機構,也曾做同志的項目。但在文學裡,同志幾乎是隱形的。如此看,香港的「同志」便處於很奇怪的狀態,在同運或社福機構的項目中作為「同志」的集體形象是很高調、很容易被看見的;至於「同志」作為個體,尤其是情感方面,除了社工一對一接觸的個案外,其實整個社會都沒有處理,或理會過他們的情緒問題。有時我也會想,香港的同志電影在二千年後愈來愈少,會否也與這種個人的情緒難以抒發的困局有關?

文學與電影,甚至其他的藝術媒介,「人」是很重要的,不像社會運動,總是關心和高舉一種同一的「身份」。藝術需要處理「個人」,需要處理「情感」,偏偏當「身份」愈來愈高調時,「個人」似乎愈來愈受到壓抑。當下的香港文學常有一種「我很慘」、「我很悲情」的所謂自覺,在這種「自覺」裡,大家是在一步步邁向一種更為細碎的「個人情感」,這種情感往往是更內向、更自閉的。當然,我並不是說香港文學正走向單一,而是,在這種自我暗示裡,「同志」這個屬於整體、屬於他者的題目便不容易進入視線。

當然,我認為這也與作家本身有沒有出櫃有很大關係。沒有出櫃的作者會偏向有意識地掩飾自己的性取向,彷彿寫了同志議題的作品,便會被標籤為同志,但好像智瘋、黃裕邦或我自己,因為已出櫃,在寫作時便會相對沒有顧忌。至於非同志的作家所書寫的同志,其實很多時只停留在性器,或是借用「同志」這身份去說其他事情,但對於「同志」本身的處境卻未有清晰的了解。

何:《Playlist》在出版的過程中遇到一些阻撓,發行商認為這本書有不雅成分(但並無透露哪一部分犯禁),要求出版社在書上加上警告字句並包上膠袋,才予以發行。後來我發現直接談及男同性戀的書籍,例如《男男正傳》和葉志偉的小說,都一律包上了膠袋才出售。你對於發行商的要求有甚麼看法?

洪:我不太想把包膠與同志話題直接劃上等號,但事實上在我們的社會,「同志」是比「性」更加壓抑的話題。比如說,在報紙檔可以看到許多異性戀的色情雜誌,但同志的,大抵只是《雄風》而已,《雄風》倒閉了後便是《指男》。同志色情書絲毫不及異性戀的色情書那樣百花齊放。對於同志來說,其中一種可以稱為「歧視」的態度便是:我唔歧視你是同志,只要你唔搞我就得。這句說話的表面意思是拒絕成為同志的性投射對象,但潛藏的含意其實是不要在我面前談同志,把自己與同志性幻想完全區隔的最有效方法便是不去談。假如同性議題是更容易令發行商要求出版社包膠的話,便是這種一談及同志話題,自己也就成為了同志的想法作祟。

 

畸零的非隱喻性

何:在《Playlist》中,你關注的不只是同志,還有病人,例如愛滋病、腎病、抑鬱等,為甚麼讓小說裡的同志角色背負多一重弱勢的身份?

洪:對我來說,《Playlist》裡的角色都預設了是同志,因為我想特別強調這個族群(在文學中)的存在,但在作品裡他們只是作為普通人而存在,而不是作為「同志」而存在,這個身份不過是類似背景資訊的存在。而「病人」則是書中不同角色所面對的處境,是真實且十分具體的處境,不論是得或不得,不論是依賴或是被依賴,不論是存在或是不存在,那些處境也是這個城市每一個人都在面對的。這些也是我所面對的——雖然我沒有濫藥,沒有抑鬱(或者未發現有抑鬱),沒有書中所提及的疾病,但是那種處境的艱難,那些心態和情緒,都是我自身的投射。寫作對於我來說,便是處理自己的問題。抑鬱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情緒,疾病是每個人都可能遇見的,然而「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每個人的抑鬱與疾病背後到底面對的是甚麼?文學,或者藝術,對於創作者來說,哪怕所談的課題多麼宏大都好,歸根究底,我認為「處理自己」才是作品的存在意義。

當然,我並不是要以疾病去隱喻,但當「同志」與「弱勢」加在一起,這種「政治正確」的解讀便無可避免地出現了,可能會賦與書中不同角色畸零者的身份,或者需要找一個定位給這些被書寫的人,但當你再想深入一點,那些狀況實際上只是社會的普遍現象,不論是愛滋患者,或者跨性別人士,都不會是社會中的特例,而是很日常的存在。我們之所以視之為特例,其實是我們沒有用心地去看這個社會,或者,我們有份去構築這種「弱勢」。

何:《Playlist》有一半內容是由歌單組成,這些歌曲是如何挑選的呢?是一些對你有特殊意義的歌曲嗎?

洪:那些都是我喜愛的歌曲,但要說特殊意義,則似乎沒有。或者在不同的階段或狀態下會有個別的歌曲可帶來特別的作用,但那是需要很特定的情緒和個人狀態。現階段來,並沒有這樣的歌曲存在。

 

後記:在訪問整理好後,便看到網上有人討論電視真人騷《對不起標籤你》,節目其中一集談到「Gay」的社會標籤,節目原意大概是希望嘉賓和觀眾透過和同志直接或間接的接觸、認識,拆解0仔的固有標籤和形象;另一方面也希望加深理解,除去因誤解而產生的惡意或偏見。然而節目的處理卻把「同志」這個身份十分煞有介事地拿出來討論,變相令每個不是同志的人,都以看他者的態度來作竊竊私語的猜測,不斷找同性戀與異性戀形象的「不同」,強化矛盾。真正接納同志的社會,大概便應如洪嘉的態度,同性戀者如平常的人一樣,毋須與其他性向有類別之分,「同志」僅僅是一項無足輕重的背景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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