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Pizza的惡魔──換個角度看〈Pizza塔利班〉

評論文章

造Pizza的惡魔──換個角度看〈Pizza塔利班〉

昨晚我把楊天帥的〈Pizza塔利班〉給台灣同學,說,這是我此生讀過最好的飲食文學。語畢我抽了根菸懺悔,因為我此生根本沒讀過超過十篇飲食文學,澳牛的黃昏算嗎?豆腐火腩飯算嗎?大學時期修過Food and Wine Writing,十三週我蹺了一半以上,睡了另外一半,唯一收獲是喝了好多免費wine。胡思亂想期間,台灣同學覆我:「看不懂,因為好多粵語,而且俊俊這個角色,根本就是差不多先生,很魯迅」。我:你他媽的給我讀完才回來豪洨,而且差不多先生是胡適寫的。在點起第三根菸時(文章全長一萬三千字,不是適宜坐車或放空時閱讀的長度,反而適合一邊用餐一邊讀,對啦,就是邊吃Pizza邊讀)他回我,痛哭流涕:「我錯了,看完了覺得屌爆了,我決定請你吃Pizza謝罪。」

寫關於〈Pizza塔利班〉的文章我要剔除兩個討論向度不寫,其一是飲食文學向度,如上所述,我──不──懂。在上課時我讀了一點焦桐,又讀了點理論,連期末都沒到已經全都遺忘。而且在Pizza一文裡,楊天帥寫出食物文化的流變無論是真抑或假,對於小說技法的分析也沒有影響。其二是作者論的向度,楊天帥有博客,Google搜尋到一大批文章,拉出作者風格、閱讀系譜、審美方法等都不是難事,但我欲討論的是單篇作品而非做作家研究,所以也剔除這個方向。我反而會把焦點集中於:一)飲食如何建構出敘事及;二)故事顯出的日本文學「惡魔性/惡魔主義」 。垃垃雜雜說了這麼多,希望文章刊出後台灣同學記得請我吃Pizza,配水牛雞翼。

簡單來說,〈Pizza塔利班〉一文講的是敘事者「我」作為飲食記者,訪問不見多年的老好人大學同學陸家俊,俊俊,邊撚到俊,多年不見俊俊已成為了連鎖Pizza集團「PCC」的老闆。在訪問期間,談及俊俊大學期間在宿舍和孤僻的怪人同學阿B學習焗Pizza的故事。由此創造了對立的角色設計,俊俊甚麼也沒所謂的性格,以及阿B甚麼都挑剔的態度,營造出了一個老好人面對「塔利班」的場景,到故事中段二人碰到了第二組的對立,俊俊創造了「生蠔Pizza」,而阿B是原教旨主義者,相信Pizza有一種完美的理形味道,蕃茄芝士就足夠了,矛盾使得他們不相往來。多年以後,俊俊成了集團老闆,接受「我」訪問時講述這個故事。故事值得一讀,值得你讀完才回頭讀我的分析,所以在這裡依然賣個關子,把最重要的劇情全都收起不談──反正在進行文本分析前概括故事內容,在學院論文裡叫做充字數,在電影上映前叫片花,對於內容重點是一點幫助都沒有的,只是想引你去讀原文而已。好,正文要開始了,以下劇透。

 

焗好一個Pizza,捏好兩個人物

小說家建構人物有各種不同的方法,意識流小說使用心理描寫、海明威以對話體建立角色性格、中國式抒情傳統可以利用景物象徵角色心理、駱以軍用無窮無盡的旁支故事堆疊人物心理──方法你數得出的也有,昆德拉甚至可以用屁眼來建構出《慢》裡的角色形象,所以今天我分析Pizza一文裡角色的方法,是屁眼的反面,食物。誠如台灣同學所言,在俊俊這個角色和Pizza相逢之前,他就只是一個差不多先生(甚至超越了差不多先生,他一切都包容、順從,並且給予對話者如沐春風之感);而阿B在Pizza這個元素出現前,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強迫症患者,換言之,塔利班。就是兩個典型人物與典型對立情節出現過後,作者加入了食物元素──這樣說好像搞混了先後次序,應該說是為了講出這個故事,作者先抽空了食物元素,也逐漸抽空了敘事者的存在感,專心講解兩人的性格。

故事是以俊俊的第一人稱獨白展開的,他敘述出大學時與阿B交流的情景,俊俊作為一個甚麼也可以、覺得凡事都有正反兩面、沒有甚麼脾氣的人,和阿B交流很大一部分是想建立自己的人格,換句話說,通過強勢他者建立主體性。俊俊是虛無的,但正因為他的虛無和沒有脾氣讓他獲得了大量朋友。而阿B相反,強勢且教條式的意志使他沒有朋友,沒有他者,是孤令令的。於是當兩人社交時,就是一組非常典型的對立,就是楊天帥所寫的:「同學形容他們的關係就像孫悟空與斯路出波鬥力,開盤賭到底會是俊俊先頂唔順阿 B,還是阿 B 先被俊俊感化。眾賭仔舉棋不定,跑去同俊俊套料,俊俊微笑說出理所當然的一句:『我懂你們為甚麼不喜歡阿 B,但他也有很多優點。』」

而二人的性格通過Pizza開始了轉移異變,準確來說,只有俊俊有異變,阿B作為強勢主體從來沒有變過。阿B的人物性格在敘事以前已經確立好了,他是造Pizza的天才,「他在中四開始鑽研 Pizza。不是『學整』而是『鑽研』。Pizza 對他來說不只是興趣而是理想。」在故事的時序線裡,阿B早已是一個完整的人物,唯一一個成長和變化的角色是俊俊。俊俊通過學習造Pizza,逐點逐點改變自己性格,如作者所言的,建構自己人格的paradigm。這種一點一點的建構,就彷彿製作食物,在反覆操演以後烘烤出自身人格。俊俊這個角色遭逢到的每一個「事件」,也是由食物所引領的:學習建構自己的paradigm而向阿B學造Pizza、因創新與傳統的對立與阿B反目成仇、因給家裡煮生蠔Pizza獲得一致肯定而難以向阿B低頭、再次被阿B否定而被摧殘了一個精心煮好的Pizza、開創店鋪前前後後的努力、以及最後因Margherita所引爆的憤怒與出手摧毀阿B,俊俊這個角色形象全都必須通過食物相關的事件所建構,無一例外。

我經常聽見討論文學時的一個無效提問,就是「如果沒有這個元素的話,故事會怎樣?」這個笑話般的外行提問我聽過無數次,如果金閣寺裡沒有性慾元素會怎樣怎樣、如果百年孤寂裡沒有預言書會怎樣怎樣、如果讓子彈飛沒有火車會怎樣怎樣,如果白雪公主無雪、花與愛麗絲無花、創世紀無光,你唔好問豬柳漢堡包餐無豬柳漢堡包會點?如果你沒有提出這些毫無意義的假設,作者和旁聽人就不會吐血而死──因為文本裡凡存在的必合理,只有好不好,只有為甚麼,沒有有沒有。但〈Pizza塔利班〉的前半段,又真的被作者造出了一段「如果沒有Pizza俊俊和阿B會怎麼樣」的示範,作者特意以大量篇幅寫出了俊俊和阿B的核心形象,也就是老好人和塔利班的對比,並以「第一個登上舞台的,是個叫陸家俊的人」的句式來描寫,到了後來才逐漸裝配上Pizza和性格變化的劇情,慢慢焗好兩個角色。就像在煮食一樣,先處理好基底,然後再加上配料大鑊炒,讓成品的層次更為鮮明,這個比喻完美顯出了我絲毫不懂烹飪,連Gordon Ramsey也懶得用數據流量睇,不過「世事總有兩面,每個比喻總有它好和不好的地方,難道不是嗎?」

 

日本美學的對照,惡魔式翻轉

〈Pizza塔利班〉的全文高潮在於文章最末位置,當俊俊決定買下阿B的鋪位,完全摧毀了阿B的生計來源(假如Pizza店是他的生計來源的話),俊俊已經成為了一個懂得憤怒的人,他「可以感覺出血液急促流動,血壓錶上的數字咇咇咇急升,我可以感覺到自己頭腦冒煙,像烤焦到快要着火的 Pizza」。在文章前段已埋下伏筆,但讀者儘管預料到俊俊會有劇變,卻想不到是這種「惡魔式」的徹底翻轉,在俊俊和Pizza尚未聯繫起來時,作者已寫下「俊俊──至少直至一年前為止──便是這樣的好人」,俊俊形容阿B的Margherita時,也說過「抱歉我不懂怎樣形容,你得親身吃過才知道,雖然現在已經沒有機會……」都製造了各式各樣的懸念伏筆,而一切的鋪墊、Pizza的文化意涵、兩人的切磋與兩次決裂,都只為了最後一段服務──俊俊的惡魔式翻轉。

其實俊俊的人物角色是完全通過阿B建立而成的,他的paradigm、他的技術、他後來開店的知識,無一不是他在大學時期向阿B所學習的,而他們的故事也完全貼合着食物而書寫,如我上一個小標題所指認出的,他們二人的人物形象其實是食物的故事,傳統與創新的辯證。但俊俊到故事後端,他已經脫離了「食物」的範疇,成為了一個資本家,他的武器已由生蠔Pizza,轉換成服務員阿欣口中的股權,那就是資本。他用資本,一個最不Pizza的概念,摧毀了阿B的信念和信念的具現化(店舖),換言之,摧毀了自己一直以來賴以為生的「祖宗」。這種暴力的拆毀,在我讀來,是一種日本小說式的美學。作者楊天帥正在東京讀書,我願意在這裡大膽假設,懶得求證,挪用一下日本文學來做一下比較分析,就算不對,就無恥說一句:換個角度看〈Pizza塔利班〉,反正「哦,用日本文學流派來讀楊天帥的小說,也不是不可以,幾大膽丫!」

在太平洋戰爭以前的日本小說,也有在結局完全翻轉人物性格的傾向存在(先放下研究戰後的坂口安吾《墜落論》不談,戰後有其大時代的社會結構脈絡),最為明顯的是谷崎潤一郎的《惡魔》,也是我為俊俊這個人物所下的定義。谷崎的《惡魔》裡主佐伯是個懦弱的大學新生,他一事無成、身體病弱、精神恍惚,通過威士忌來麻醉自己,離鄉別井寄居在東京的親戚家中,也無法抵受寄養家庭裡千金小姐照子的誘惑。她也只是偶爾來找佐伯聊天,但他無法處理這種正常的社交──也就是說,他的paradigm是無法溝通的,何況是異性,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刺激着,無法反抗,也沒有可以談心的對象。最後,他在一次和照子聊天以後爆發,偷取她感冒後擤鼻涕的手帕,在她所不知道的時候啃食它,說:「我也有你們所不知道的秘密了!」意思是,佐伯已完成了主體的情感翻轉,成長變為過往想也不敢想的惡魔。

抑或是,三島由紀夫的《女神》,一個極其崇尚女性的父親,認為女性應該具有某種特定的優雅,於是他調教自己的女兒朝子,教導她禮儀、衣着、談吐、飲食(又是飲食),不教導她審美(你怎能要求一件藝術品去評論其他藝術品?)故事一直以父說女聽的情況進行,但在故事中途由於朝子認識了一個瘋狂的藝術家斑鳩一,斑鳩一通過一系列的方法像組合拳上上下下左右AABA完全摧毀了這個家庭(三島這本的敘事真的不太OK),也摧毀了朝子對於愛情的幻想,或是對於世界的純潔理解。然而,在最後,父親認為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毀於一旦,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時,朝子卻如女神般站在他面前,由於她被無數的悲劇連續打擊得價值崩潰,卻同時理解了這世界並非父親為她所建構的純潔美好──她吸收了惡,與自己的善進行了辯證思考,成為了宛如發出聖光的女神。

那麼,俊俊的故事其實也是依照着相同結構進行──惡魔/女神的變化必須通過打擊而成長──俊俊也是一個在結尾翻轉的人物,他最初也如同《惡魔》佐伯無可無不可地活着,如同《女神》朝子那般純潔可親,他的paradigm如同剛搓好的餅底,等待烘烤,而世界開始在他身上加上配料,主廚顯然是阿B,其次當然是家庭,然後是資本主義社會──直到他後來放棄阿B,放棄了傳統,投入社會開了二十三家分店,他已獲得了分配資本的權力。打個比喻來說,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完滿的人。在這個時候,他吃了阿B造的Margherita,過往的記憶猛然入侵,在他的完滿上撕開了巨大的創傷缺口,使他崩潰在真實界前──但這個崩潰卻是他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慾望客體(又或者說是小它物objet petit a),於是他順着他的憤怒摧毀了阿B,他成為了惡魔,但他也縫合了自己的創傷,如女神朝子般站在小說敘事者的面前,乍看之下依然是「typical 到有點搞笑」的老好人。「以惡為美」,摧毀人物再重建,這是一以貫之的日本式美學。

「P—灑」這個東西是香港的在地發明,而Pizza這食物早就如楊天帥所書寫般的,在世界各地都有不同變異,New York style、Siciilian Style,一堆我這個外行人連裝內行機會都沒有的變異品種,我連Pizza Hut的那些分享三百六十度飛碟太空船湯瑪斯迴旋十字死光批都沒有食過,我只是吃了十幾年外賣超級至尊厚批的無賴派。而「P—灑」的在地化,和俊俊的惡魔變異,也是一種香港式的變種,日本由谷崎引領而起的「惡魔主義」,以及三島因遭逢惡而變美的精神(女神、金閣寺、愛的飢渴等),來到了當今的香港:惡變形為俊俊的資本主義化(由Pizza師傅變成資本家),他原初的完全良善,透過用資本來摧毀阿B的行為,變得具有缺陷和弱點──因而更加完整。可以說在這個事件以前,俊俊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但在此以後,他成為了一個人。因為人的定義,就是具有缺陷。當然,另一組辯證是完全食物層面的,俊俊的「P—灑」,受到了塔利班的打擊,他用錢買起了塔利班,成功為自己的存在合理化。最後,露出惡魔般笑容的,只剩下勝者。

 

兩個向度以外,垃垃雜雜寫點飲食文學感想

和台灣同學討論時,我跟他說:俊俊最終的成長就是「老好人—塔利班」辯證過程後得出的新生兒。他說:我反而看到布爾喬亞式(中產)的傲慢。我窒了一窒,不是駁不到,而是我在想另外一個問題:我一直以來讀飲食文學都存在一種內在抗性,我不想讀那些我根本吃不起的食物、想像不到味道的東西,再多的描寫也是無用。所以飲食文學本身,就是布爾喬亞文學。然而轉念一想,我跟他說,現代主義文學本身不就是布爾喬亞文學嗎?審美情趣這個東西,不就是靠有閒餘時間的人拉起來的嗎?那些說要面對窮苦創傷才有好詩好文學的人,是想強加痛苦於現今的寫作者嗎?拉得遠了,我又想說說這篇文章的書寫手法。

〈Pizza塔利班〉顯然充滿港式幽默,台灣同學看不懂,我也懶得逐個逐個解釋,解釋完可能比全文一萬三千字更長,解釋「P—灑」的灑是第二聲而不是第四聲,已經要花盡力氣講粵音九聲,我懶,我放棄,我保持文化差異,不包容,法西斯,塔利班。但飲食文學加幽默再加作者本身的立意,是不是就像瀨尿牛丸一樣可以創造出新的客源?我舉〈澳牛的黃昏〉為例──首先我把它定義為文學,它有各種意義上的社會性、文章結構、心理描寫、批判性,諸如此類──也是通過幽默與食物結合,召喚出讀者的共鳴。飲食文學如果不能用食物的感官描寫來留下讀者(如窮困又懶得吃譚仔和肯德基以外食物的我),用幽默來留客又不知可否?港式幽默的插科打渾無厘頭,不就是為了引領香港讀者願意停留閱讀,反思琢磨文學最晶瑩的內核──人性嗎?

當然幽默只是其中一個向度,我們可以想出萬千種飲食文學吸引讀者的方法,正如我們可以想像出無數種小說家建構人物性格的方法一樣(我依然無語於昆德拉寫的屁眼),楊天帥也在思考這點嗎?他也幽了一默:「所以我一直不滿為何還未出到拎諾貝爾獎的飲食記者。」不過這篇文章除了幽默,當然還有人性的墜落(惡魔書寫)作為最重要的主軸,所謂的幽默只是裝配上去的留客工具。他通過俊俊的口說道,「『有麝自然香』這句話是騙人的。味道這東西不只是一堆 chemicals 接觸味蕾的結果。味道是感覺,而感覺是心理反應,它涉及許多方面:食物賣相、餐具的材質、餐廳的氣氛,還有客人事前對餐廳的期望,事後對用餐經驗的記憶。所以最重要的與其說是 Pizza 做得好,不如說是讓客人覺得你的 Pizza 好、記得你的 Pizza 好。」而小說的本質,不也就是如此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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