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幻滅後,能否迎來自由美好的生活?──讀《列寧的墳墓》【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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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幻滅後,能否迎來自由美好的生活?──讀《列寧的墳墓》【下卷】

共產主義的喪鐘已經敲響,但整個政治結構還未受到摧毀。

破碎的就磚瓦將壓垮我們,而不是讓我們獲得自由。

在蘇聯解體的前一年,索忍尼辛的描繪固然不算是甚麼驚世預言,蘇共政權走到盡頭幾乎是可預見的事實,即使戈巴契夫銳意改革,也只是最後掙扎,只能為民眾帶來短暫而虛假的希望。蘇共政府的極權和腐敗讓人們看到了共產主義的虛幻,當人們長期處於受壓迫而貧困的狀態,終究對政權產生質疑,繼而覺醒和反抗。這個時候,沙卡洛夫和亞歷山大神父的死亡,對於民眾的覺醒和團結有着決定性的作用。

 

死亡與亂象

作為「國家的良心」、「完美的道德羅盤」,沙卡洛夫的死亡讓蘇聯失去了重要的精神領袖和民意代表,人們在哀悼這位聖徒般的道德領袖時,也同時建立起民族認同和情感,讓原本鬆散的民眾團結起來。九個月後,「宗教界的沙卡洛父」亞歷山大神父被謀殺一案,讓民眾產生恐懼,令人猜測是蘇聯政府為了滅聲而作出的舉動。這反映了蘇聯在改革的過程中,人們對於極權的陰霾揮之不去,而蘇聯軍方在謀殺案發生後,派空軍駐的附近的梁贊,引起了民眾無形的恐懼,大家也彷彿感受到蘇共統治內部的暗湧,強硬的守舊勢力想要奪回政權的狐狸尾巴,也稍微露了出來,為後來的「八月政變」埋下伏筆。

此外,「立陶宛事件」和「八月政變」中的流血事件更催化了蘇聯政權的死亡。前者是蘇聯對立陶宛的軍事鎮壓,不但激發了民眾的反抗,揭露了政府的專制與冷血,瓦解新聞工作者對戈巴契夫的信仰,讓真相攤在群眾面前,傳媒界的覺醒讓政府無法封鎖媒體,成了專制統治上的漏洞。後者的軍事政變,讓人們蘇共保守派的殘暴,激化了群眾追求民主自由的決心──就算犧牲生命,也要抗爭到底。由此可見,「死亡」讓抗爭的群眾產生的「集體認同」,能推動民主的進程。

促成以上的民眾運動、軍事鎮壓和政變,源於戈巴契夫在政治和經濟上的改革,當共產黨的一黨專政漸走向民主之路,而社會主義要轉型為資本主義,這一路的過程必定會遇上阻礙。群眾對於民主政體和自由經濟體系處於初步認識的階段,大家會對民主政府有過高的期望,事實上,國家的經濟問題無法輕易解決,貧困而物質匱乏的情況讓民眾的怨氣無法平息,而民選的地方官員因為大量無法解決的民生問題而感到無力。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導致斂財的暴發戶出現,社會更產生「病態症候群」,各種地下經濟出現,勒索、走私、謀殺及縱火等罪案也隨之增加,「這個國家正在轉型,在這一段瘋狂時期裡,沒有任何規則或穩定性,這是一個開放的季節。」不但犯罪增加,警察、KGB(國家安全委員會)官員或特務也參與黑市經濟,可見在司法體制還沒完全確立,普遍國民道德水平偏低的情況下,資本主義讓整個社會陷入一片混亂,貧富懸殊的差距的問題日益嚴重。最後,混亂的社會狀態令試行資本主義的「十月地區」出現強烈的反猶情緒,當地官員因未能解決貧困問題,在人民的怨聲下宣告市場經濟的失敗。

 

內部分裂與神話破滅

整個國家轉型的最大阻力,是新舊政治力量的對立,如列寧格勒的市長索布恰克所言,「蘇聯正在經歷從極權統治轉型至民主政體的過程,因此,這裡兩股勢力現在壁壘分明。在這種情況下,很有可能產生新的獨裁政治、軍事政變或武力侵犯。」果然,在不久的將來,保守勢力聯合發動「八月政變」,成了一場政治鬧劇,不但無法回復過去的極權統治,更嚴重暴露了共產黨權力階級的無能,保守派為了保住權力而策動軍事政變,毫無規劃和政治遠見,失敗乃必然的結果。從這件事可見共產黨核心的內部嚴重分裂,而戈巴契夫因為新舊勢力的拉扯,對於國家改革的具體方針搖擺不定,導致眾叛親離,當他辭去雅科夫列夫後,「開放政策」的另一個重要推手謝瓦納茲決意離去,也預示了改革的失敗。

「無論是歷史還是戰略的角度來說,民主化都已經是一種無法回頭的發展。」蘇聯官方歷史學者沃爾科戈諾夫將軍在國家解體前分析道。這或許不是獨到的見解,但他能在蘇共體制內,冷靜地審視時勢,並勇於面對改革,重寫共產黨歷史,抱着追求真相的態度,瓦解蘇聯共產黨的歷史神話,是多麼難得的事。可是,蘇共從沒停止過意識形態的控制、宣傳與神話捏造,沃爾科戈諾夫撰寫的史達林的歷史被蘇共軍方猛烈抨擊,KGB監控還是無所不在。在改革下,KGB運用公關技倆,換了個「友善」的形象,用以掩飾他們對群眾的控制,他們所伸張出來的權力,有如籠罩在人們頭上的揮之不去的陰影,終日活自我審查的恐懼中。在「立陶宛事件」中,蘇共政府企圖透過媒體控制輿論,甚至低俗娛樂節目《六百秒》中的右翼戰士,把運動中的立陶宛人塑造為「暴徒」,以強化軍方使用暴力的合理性。低俗文化有如糖衣毒藥,無聲無息地把意識形態和虛假消息灌輸予民眾,讓民眾相信被捏造謊言,但「開放政策」造就的新聞自由,發展出不同光譜的新聞媒體,讓事情的真相得以公開。

歷史正不斷往前走,隨着年月流逝,加上「開放政策」的推行,群眾逐漸覺醒,歷史將不斷重寫,新聞自由日益開放,西方文明和大眾文化會影響蘇聯的年輕人,讓他們對蘇聯體制感到疏離,甚至認為體制有脫離現實的荒謬感。而蘇聯仍舊教育青少年要「愛國」、「愛黨」,無視他們對物質和流行文化的需求。這無疑令共產黨站不住腳,共產神話在新生代的無視下,逐漸變得荒謬而虛無,甚至欠缺意義。

當共產主義的烏托邦神話不再動聽,共產政體終有一天會崩解。

 

壓垮政權的最後一根稻草

在蘇聯的歷史中,「八月政變」無疑是壓垮蘇聯共產黨的最後一根稻草。事件中折射出蘇聯統治核心人物的種種不堪,戈巴契夫作為領袖的後知後覺,亞納耶夫作為傀儡領袖的靡爛而無能,以克留奇科夫為首的政變策劃集團自私而沒有遠見,處事輕率而缺乏全盤計劃,讓這一場鬧劇般的政變徹底失敗,也襯托出葉爾辛作為爾國家領袖的政治能力。

在此,作者再一次運用其擅長的尖銳筆觸,紀錄片般地把這個歷史事件呈現於讀者眼前。當讀者隨着作者的鏡頭回溯這段驚心動魄的歷史,不難發現多組二元對立的關係:市長與軍方、群眾與坦克、政變人士與民意代表編輯與印刷者等,不同陣營立場的人在相同或相異的時空裡,產生衝突與對照,突顯出政變者的無能與抗爭者的勇敢,也讓這短短三天的政變得刺激,並帶有難以言喻的可笑性和荒謬性。

「八月政變」宣告了民眾的勝利。政變者的其中一個關鍵因素是對形勢的錯判,這些守舊勢力還沉溺於極權統治的美夢中,妄想還能靠着一貫「蘇共神話」的修辭能獲得民眾的支持,然而,「神蹟」早已慢慢消逝,媒體和地下出版讓蘇聯人民見識到蘇聯統治者的貪婪和軟弱──「神話」一旦失去了它的力量,蘇共解體是早晚的事。

透過事件的敘述,作者一再強調歷史真相的平反與蘇聯解體的關係,如書中引用的俄羅斯諺語:「斧頭砍不下書上的文字。」多年以來,經過無數具有道德和良知的文學家、歷史學者、記者等人長久以來的抗爭,這場意識形態戰鬥中,真相終究戰勝了謊言。當歷史真相戳破蘇共神話,攤在人們眼前的是沾滿鮮血的蘇共的斧頭,該如何安放?人們在信仰破滅以後,有能否安身立命?

 

神話破滅以後,能否獲得自由?

戈巴契夫曾說過:「歷史的轉捩點並非總是令人愉悅,除非你已經歷過諸多試煉。」作為國家領袖,他是推動蘇共民主化且促使蘇聯解體的關鍵人物,帶領整個蘇維埃民族走到歷史的轉捩點,是功是過,或許還需要時間驗證,但俄羅斯政府卻選擇在蘇聯解體後,立刻去審判蘇聯共產黨的歷史。在極權政體變革為民主政體的過程中,確立法律的地位非常重要,政黨不應該凌駕於法律之上。「蘇聯共產黨」不再是「神」一般的存在,但失勢蘇共領導階層還是努力地維繫「共產神話」──銷毀暗黑的歷史檔案,並在審判自辯,為所有殘酷的抉擇賦予正當性,可是,這些自辯只讓他們顯得愚昧,如同一個個沉迷於虛幻世界的瘋子,活在自我催眠的世界中。

諷刺的是,這場審判沒有得到民眾的關注,年輕一輩的俄羅斯人都着眼於「後共產主義」帶來的社會狀況,嘗試在資本主義的自由下尋找累積財富的機會,並沉迷於各種外來的物質和文化,忽略了社會浮現的經濟問題,事實上,國家的法律和經濟還沒確立,黑市當道,通貨膨脹,外國文化和經濟上的入侵對俄羅斯帶來很大衝擊。在體制上,共產黨的極權統治並不是輕易能撼動,它們對國民的影響是長久的,如沃爾科戈諾夫所言:

極權政體通常會將人民完全『吸納』進去。當我體認到這件是時,才瞭解幾乎沒有人可以逃脫這座政體。許多跟我同世代的人都被囚禁在這裡,就算再活十年、二十年,結果也事一樣。當然,現在二、三十歲的蘇聯人都算是自由的人民了,他們可以輕易地獲得自由,而不受這座政體的影響。

這位歷史學家深切體會到極權統治如何控制民眾的意識形態,讓人們安於活在共產體制的秩序中,變得冷漠而消極,「最可怕的事情是這種心態難以消除,就好比脫掉了舊雨衣,卻又穿上新的一樣,一切都沒有改變。」一旦社會秩序打破,讓他們感到沮喪與焦慮,因為共產主義的崩塌,讓他們無法獲得國族的認同感,只能活在失落和虛空中。

 

極權的回歸

這個時候,國家的發展很容易走向回頭路,歷史學家阿法納西耶夫指出國家發展的危機,「們根本無法確定俄羅斯會和西方國家一樣,走上民主發展的道路。權力分立與威權之間的拉扯力量仍然非常危險。」法西斯主義者日里諾夫斯基能在「十月事件」後的大選,獲得接近百分之二十五的票數,在《傳訊報》的民調中,有超過四分之三的莫斯科人願意接受短暫的「緊急狀態」,希望國際家領袖在必要的時候實行獨裁統治,可見在不穩定的社會中,人們對過去湧起了復古情懷,寧願活在威權的秩序下──極權統治從沒有遠離,恐怕只有一步之差。

過去總是陰魂不散,而未來確有渺茫而不可見,在新舊交替的混亂中,民主和自由的美好願景還是很遙遠,就如法官柔爾金所言:

我們總是從偶像漂流到斧頭。每一個掌權者,都想把自己變成偶像,但最後都被別人用斧頭擊到。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每一個統治者都想行使國家權力,但卻沒有人想要打造一座法治國家。現在就說俄羅斯已經是一個民主法治國家,還為時尚早。在法治這條路上,我們不過才踏出幾步而已。

共產政體倒下之際,一切也高興得太早。新政制還沒順利過渡,舊政制的行政人員坐在同一個辦公室工作,政府行政中心只是換了名字,抗爭者沒有能力成為統治階層,民主體制尚未完善,經濟陷入無政府狀態,黑幫和貪汙的問題嚴重,罪案頻生,年輕人重視物質享受而忽視熱道德人文價值……如亞歷阿塞維奇在《二手時代》所言,前蘇聯人民「還沒有準備好面對自由」:

我們覺得自由是非常簡單的;但一段時間後,我們親自感受到了它的沉重,因為沒有人教給我們什麼是自由,我們只被教育過怎麼為自由而犧牲。

「烏托邦理想」終究不能實現,1990年代的前蘇聯國家在解體後,注定要經歷過陣痛,但陣痛過後是否迎向蛻變?二十年後的政治環境,在全球化趨勢和通訊發達的情況下,讓俄羅斯的政治環境變得更複雜,新的政治格局帶着某種似曾相似的感覺,人們還是為了追求美好生活而努力掙扎。

極權統治的歷史作為觀照當下的鏡子,讓我們警惕,避免重蹈覆轍,但人類歷史能否擺脫宿命般地循環,一切似乎言之過早。在頹垣敗瓦中,或許,透過歷史的碎片,會重建出新的理想國度──在這以前,國家民族還是要經歷漫長歲月的磨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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