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從書名判斷,可能不少人會覺得《地球星人》是科幻小說。一如前作《便利店人間》,村田沙耶香擅用中立冰冷的描述,營造出科幻小說的氛圍。然而,到底村田沙耶香想要表達的母題仍然是當代日本社會的異化。
若將《地球星人》[1] 與前作《便利店人間》比照閱讀,兩者在結構上多有相似之處。在村田沙耶香的世界中,也許從便利店的自動玻璃門望出去就是地球星。便利店的工作就如USB插口,隨插隨用。由於個人意志並不重要,因此給予主角被忽視而來的自由。地球星人則不一樣,此書描繪的日本如Pink Floyd名曲〈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唱的一般,描繪小孩是逐漸馴化為「工場」的生產部件。地球星就是這龐大的工場,為「唯生殖未來主義」服務,強制勞動,強制生育——若果要從中脫出,你需要外星人的身份,以及外星人的生活。《地球星人》與近年日本新興有關「反出生主義」的討論時間相約。
小說故事分為奈月還是兒童與以及長大成人兩部份。首部份由兩條故事線梅花間竹敘述而成,描述女主角奈月認為自己是地球的魔法少女,與住在長野縣鄉村,自認為宇宙人的由宇私定終身。奈月在上補習社時,被大學生伊賀崎老師屢次性騷擾。奈月認定伊賀崎被魔女操控,將要取其性命。作為遺願,她要求與由宇交合。他們交合後赤身露體的一幕被親戚們當場目睹。故事後半,奈月在徵婚網站尋找無性伴侶,遂與智臣結婚。由於與由宇交合,奈月認為自己已是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人,並將此事向智臣坦白,智臣因此想見見由宇,卻看見由宇已完全被地球星的「工場」[2] 洗腦。後來,智臣與奈月被雙方家長夾擊,埋怨二人結婚甚久尚未行房。智臣因而決定連同奈月、由宇二人出走,完全以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人的方式生活。
散落地球的外星孤兒:中二病幻想為何始終揮之不去?
筆者曾經在某次英語口試中,申論「成人與小孩哪個更容易適應轉變?」當時與考官各執一詞,筆者當時堅持「小孩無法如成人般有語言去整理經驗,以至他們即使有創傷經驗也無法紓解,直接帶到成年後」。《地球星人》中,奈月的「魔法少女」與「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人」兩個夢如何掩護她成長,防止她精神完全崩壞。在奈月自述時出現的幻想語言,反映他們用我們不懂的語言梳理經驗,而並不是對這些經驗無知無覺,因此容易適應。在奈月被伊賀崎逐步進逼,要求她示範如何使用衛生巾後,她曾經向家母求救,卻不得要領,反而被家母不斷怪責她神經質,反問怎麼會有人對未成年身體感到興趣。她因此致電向由宇求救,更說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的使者朴圖來找她了。後來伊賀崎雙親出差,他以家教的名義請奈月到她家,後來讓奈月為他口交。在驚恐中失神的奈月感覺到她若然反抗就會被殺,隨後半日都如靈魂出竅般行動。整件事後來被奈月是為與控制伊賀崎魔女的鬥爭:她的口被魔法破壞,食而無味,喝橙汁也有種腐壞的味道。此外,奈月把「靈魂出竅」當作自己的魔法,並在母親的責罵中再次使用。
在奈月以鐮刀殺死想要性侵犯她的伊賀崎時,頻頻聽到朴圖的聲音,說「快點快點快點!再這樣下去魔女就會使出恐怖的魔法。在被殺之前就要剷除她。你是正義的朋友,沒有你的話世界就會滅亡的啊!快點快點!」;並不斷唸着咒語「波哈嗶賓波波比亞」。齊澤克在《斜目而視》中曾經討論過這種聲音。他以泰利・基咸(Terry Gilliam)的反烏托邦電影《妙想天開》(Brazil)為例,說這種「幻聽聲音」可以讓主角從極權的折磨中抽離,使我們與社會符號網絡拉開距離。他說:「只要我們沉迷這種白痴的享樂,即使極權的制約也無法捕捉到我們。」(128)奈月正是這種聲音幫助她從殺人中抽離,整件事變成由朴圖聳恿而成的行為。
當孤兒成人:新宗教與日本社會
然而更有趣的是,「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人」這種說法如何影響她的丈夫智臣。比起成長了的奈月,以及因母親自殺而自責,被「工場」馴化了的由宇。智臣聽到外星人的說法受到啟發,而全面支持三人從「工場」逃亡,主張眾人應該徹底脫離人類生活方式的一連串行動更值得討論。稍微認識日本當代歷史朋友都知道,於1990年代盛極一時的新宗教奧姆真理教,以及1995年,由狂信者執行的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乃是少數除了地震之外足以撼動當代日本精神結構的社會事件。從作家村上春樹的《地下鐵事件》,到宇野常寬《零零年代的想像力》(ゼロ年代の想像力,早川書房,2011),不少人嘗試以此作為切入點,或者分界線去探討當代日本。始終回到的問題是:在保守主義佔主導的日本,高度同質化的社會中異類應該怎樣生存下去?對於一般人而言,這些奇人異事怎樣被想像成威脅?
智臣被雙方家長夾擊,埋怨為甚麼二人婚後多時卻未圓房。由於他不想與奈月做愛,因此他提議與奈月離婚,好讓奈月與由宇遠走高飛。此時奈月卻說出「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人」與「地球星人」般是具傳染性的,因此智臣也應該成為外星人了。智臣越到後期與狂信者越來越相似,將「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人」的內容不斷延伸:首先,為了徹底擺脫「地球星人」的社教化身份,他提出奈月應與由宇以及自己離婚,好讓大家徹底與「地球星人」身份劃清界線。在逃走過程中,他更提出與《便利店人間》相似的「空容器」論,他說:「我們沒有母星。對於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一無所知,又無法回去,所以,我們其實就是個空容器啊。」空容器亦即摒棄各種因社教化習得的生活規律與倫理規範,當信奉新宗教的人因為符號語言系統被逐漸置換,即使離教後也很難完整告訴我們曾經發生甚麼事時,《地球星人》以三個人的宗教為藍本,描繪了可能發生的變化:他們隨後過着基督簡樸艱苦的生活,以漁獵伴以烹調老鼠為食,偶爾還會竊盜食物充饑。由於他們沒有工作也沒有必須要做的事情,逐漸脫離社會時間生活。三人的生活讓奈月感到極度放鬆,一直以為失去了的性慾偶爾會在三人同眠的夜晚被喚起。後來有人夜闖他們的住處,他們意外把入侵者殺掉,與此同時遇上山崩,他們決定把人肉保存起來過冬食糧。
故事結局呈現的他們似乎已精神錯亂,骨瘦如柴,並開始出現腹脹(他們三人則以為自己已懷有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人胎兒)。奈月除了認得出母親與姐姐外,還有其他身穿橙衣的攀山拯救隊。然而對於他們的話,奈月也只能以不同語氣的「波哈嗶賓波波比亞」回應。在被拯救隊救出之際,神經錯亂的由宇誤以為他們是地球的親善代表:「沒有問題的。即使現在不是這樣,這個型態的你們也只是睡着了而已。很快就可以傳染開去。[3] 明天,會更多;後天,還會比明天更多。」最後一幕充滿了倒錯的氣氛。他們千辛萬苦離開的「工場」變成他們重生的光明。原本他們的廢屋變成了宇宙船,地球星人的到來被視為第一次接觸,他們感受到的,極盡諷刺地是「地球星人」的好意。
為何執拗要寫村田沙耶香?談動畫作為次文化的黃昏
筆者為何要執拗書寫村田沙耶香的小說書評,其實與近年日本漸漸不以動畫作為「從邊緣預估中心」的題材。日本動畫隨着Cool Japan政策的推進,國際資本的投入;內容日漸主流化、類型化——動畫日漸失去往日作為反映「邊緣群體」的地位。昔日評論不少將動畫消費的邊緣群體視為「社會變動期最受影響的族群」,因而他們的改變將能揭示社會往後的改變的思考策略。
村田沙耶香的寫作,在這個年代大賣,反而因為她更能夠捕捉到某種次文化的氣息,一種潛藏於日本泥土下的力量。這種力量以甚麼形式爆發我們也許仍未可知,但最少筆者認為,透過村田沙耶香,我們可以看到力量將要顯現的徵兆。
注釋
[1] 本書已於上年度由台灣三采出版社翻譯成繁體中文版。本文則以日文版佐以筆者翻譯為準,與官方翻譯或有出入。
[2] 「工場」這說法取自《地球星人》書中。
[3] 這幕以結構而言也與《便利店人間》多有相似。也是先離去後重返的故事軌跡。然而與《便》不同的是,古倉惠子是順從自己的本性而為,結果而言是順從了便利店這綠洲。《地球星人》卻是種反抗的開端,他們已經完全脫離過一次定義「人類」的疆域,因此對於三人來說,過着不像人的生活是對於自己是「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人」的回歸,就像收復了失數十年的本性一般。他們接下來的故事將是以宇宙人身份,漸漸殖民地球星,將他們全部染上「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人」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