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彼此仇恨,仍不及世界邪惡:讀《牛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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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彼此仇恨,仍不及世界邪惡:讀《牛蛙》

胡遷,原名胡波,1988年出生。2018年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大象席地而坐》的導演,2017年10月12日於家中上吊自殺。出版過兩本小說集,除了中短篇《大裂》外,還有先前完成的長篇小說《牛蛙》。讀胡遷的小說,彷彿被一塊裹屍布包上,世界緩慢卻又肉眼可見地收縮。最後,你只能從裂縫裡看到那絲幻覺般的,或許不存在的微光。

 

廢人、廢墟與塵蟎的狀態

胡遷的文字讀起來可能不太順暢,畢竟電影才是他的敘事語言。但這種不順暢的敘事,卻又產生了原始的斷裂感──像被迫害者口齒不清的吶喊。敘事者「我」是無業者,穿梭在垃圾場,下水道、廢棄的房間和廉價旅館等等被丟棄的異質空間,和黑道、流浪漢、賓館接待員們打交道,想靠着賣墨西哥卷發財。和「我」感情淡薄的表姐決定為錢嫁給一隻牛蛙,而「我」則在這樣一個荒誕的世界中嘗試找一個生存的理由。

人與人被一種腐臭的黏性物質連在一起,但個體之間又走着比化石還要恆久的仇恨。

《牛蛙》中的城市昏沉,灰暗,卻極為發達,小說裡出現的角色是迫害者也是受害者:性侵,家暴,所有你能想像到的,現實社會裡的極端傷害。所有人的生存狀態都像角落裡的塵螨:沒有希望,但也沒有人要去清理。他們的出現或消失都無始無終,彷彿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個人的歷史斷裂成一塊塊記錄着傷害的碎片,以污穢的液體黏貼成一個殘疾的世界。但胡遷不去解釋他們,也不為他們捏造身世,只是讓他們拖着疲乏的身體在敘事之中不斷出沒。

 

無際的絕望和單純的惡

胡遷的小說是荒誕,甚至荒唐的。漫無目的的不只是這些邊緣的角色,小說裡象徵着權力的「張喬生」有着更最純粹的惡。他透過一連串的行動,以自己的權勢,企圖以糞便淹沒這座城市。沒有甚麼欲望,只想單純地破壞,混亂而邪惡,視社會秩序如無物。不只是權力者,弱勢者的作惡多端也多半沒有目的,「我」受到壓制和剝削,卻又對張喬生和他純粹的惡有着狂熱的崇拜。

遭遇一連串破碎的事件之後,牛蛙被分屍,「我」則被捲進了一場莫名奇妙的禍難,連眼睛也失去了一只,「我」仍然不以為然地罵髒話或喋喋不休,近乎理智的瘋狂。出現過又消失了的人物,仍然毫無邏輯地出現,丟下幾句沒有意義的話然後就從敘事中離開,所有的事情都沒頭沒尾。小說總是在一種艱澀的節奏中推演下去,滿口沙石,唯一能串連起眾人的只有共同的絕望:好像世界本來就是灰色的,並非遭遇過甚麼才變得灰暗。

不是說你換了個地方,就等於從下水道裡爬上平原了,是不管你在哪兒,都還在那個下水道裡。如果你想換一個地方,就得趁着別人沖馬桶的時候,借着那點水流,到另一個地方的下水道。每個地方的下水道結構不一樣,所以你可以安慰自己,我已經是個嶄新的人了。

胡遷憤怒而壓抑,卻還寫詩,詩集《坍塌》裡,關於胡遷之死種種線索:裡面有屍體和麻繩,心情不好的人要慎讀。後記裡胡遷說:「在小說裡,我會描述一些純粹而美好的事物,大都只是瞬間,然而越發想去捕捉那些瞬間,與此作為對比的就是生活從未給過那些瞬間。痛苦無法解決。我一直期望捕獲的裂隙之光,沒有出現過。」生活或許就是一種隨時死亡的遊戲,做人太艱難,胡遷不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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