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動時刻》:馬克思主義小說與性愛商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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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動時刻》:馬克思主義小說與性愛商品化

  二〇二一年度的英國的女性小說獎(Women’s Prize for Fiction)公布了入選小說的長名單,其中一部受到最多負面評價的,可能是愛爾蘭九十後作者,瑙伊斯.多蘭(Naoise Dolan)的《激動時刻》(Exciting Times)。這部小說登上了當地的文學雜誌《帶刺的蒼蠅》(The Stinging Fly)──一本現由文學新星薩莉.魯尼(Sally Rooney)主編的雜誌。[1]

  提到愛爾蘭這些後起之秀的文學,薩莉.魯尼自然是當中的佼佼者,假若一本小作能夠受到她的肯定,自然是有其可讀之處。筆者初讀《激動時刻》,承認有過想要放棄的念頭,讀完後亦一時看不清當中左翼思想的深刻之處。但後來才恍然意識到作品所展示的視覺。多蘭的《激動時刻》應當與魯尼的小說對讀。

  在一種角度看,《激動時刻》不論是出版年份,還是這個新愛爾蘭文學流派思想的形成上,都是處於魯尼二〇一八年的《正常人》(Normal People)和近來出版的《美麗世界,你在哪裏》(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之間的作品。這裏說的是她們如掛在口邊的的馬克思主義小說。

  《正常人》是二〇一九年全球最為大賣的小說之一,其改編電視劇版本於二〇二〇年四月在英國的BBC播放,口碑亦相當不錯,這不多不少帶動了世界文壇關注愛爾蘭後起之秀。在被受關注的同時,魯尼的寫作風格也彷彿成為了其他九十後作家的仿效對象。《激動時刻》的寫作方式確實跟《正常人》有不少相似之處:題材極度生活化;非常直白和平淡的文字筆觸;以日期作為章節標題;對社會階級分野的側重描寫;鬆散卻符合現實的感情線。不同的可能只是,《激動時刻》在感情關係上涉及雙性戀的酷兒題材,和故事發生的地點並非在都柏林,而是在香港。

  《正常人》是一部馬克思主義小說,魯尼在幾次訪談中表明了創作時的用意。筆者亦曾經寫過書評,說明《正常人》何以不能達到作為一部馬克思主義作品的理想原則。[2] 到了近來的《美麗世界,你在哪裏》,魯尼似乎亦意識到這點,便寫了對馬克思主義小說的反思。[3] 《激動時刻》不僅常以一種諷刺階級的口吻書寫,它還直接地宣示了一些左翼思想的元素(酷兒題材),無疑是一部不折不扣的馬克思主義小說(或應該說,是一次馬克思主義小說的嘗試)。然而,把它視作跟《正常人》一樣的嘗試,讀者必然會感到失望。

  首先,整部小說幾乎只關注有錢人的靡爛生活,而且除了女主人公(亞菲)所任教學校的小孩,和一個在劍橋讀書的香港女孩之外,故事大部份角色都是白人。結果是,當我們讀着敘事者於生活上的瑣碎煩惱,會不禁覺得,她的煩惱其他是來自上流價值的煩惱。再加上香港近來的的社會動盪,假如所謂的「激動時刻」不過是來自一位白人前殖民者的感情煩惱,聽上來也許是無比的諷刺(雖然故事主要發生在二〇一六至二〇一七年間,但讀者似乎可以想像,它即使是發生在二〇一九年,小說中的人物大概是屬於對香港政治處境無動於衷的那群人)。

  「我知道我會為金錢做任何事。」亞菲在小說的初段就這樣表明。「在愛爾蘭讀大學的那段日子,我把一個儲蓄戶口嫵媚地稱作『墮胎基金』。它最後有一千五百歐元。〔⋯⋯〕我愈有錢,其他人就愈難迫我做事。」這可能是最能反映主角內心的其中一句獨白。結果她初到香港就住進了一個叫朱利安的男人的家裏,她不用付租,但他們不停做愛;朱利安在這裏的銀行工作,他畢業於貴家子弟讀的伊頓公學,他有的是亞菲沒有的東西。

  故事兩人的性愛關係不過是各取所需,這聽起來非常的資本主義。跟《正常人》裏的人際關係與當中的階級掙扎比起來,似乎是顯得過於膚淺。但與其說《激動時刻》想展示的是一種馬克思主義式的答案,倒不如說它正是要指出馬克思主義需要面對的難題。

  對一些讀者來說,《激動時刻》其中一個看起來的「敗筆」之處,在於角色之間的比較。作者試圖把主角的處境跟朱利安作比較,比如說,朱利安說一口「純正」的英國南部口音,與主角的愛爾蘭比較起來顯相對「正統」(她不時還要問朱利安一些字的「正確」發音),使得身為英語老師的主角意識到自身作為愛爾蘭人的劣勢。這設定本來是要透過生活上的各種瑣事,展示愛爾蘭作為文化小眾於英格蘭「正統」意識下的處境。但問題是,《激動時刻》的故事設定偏要在香港,主角又刻意要提到香港人的英語,這難免使一些讀者感到反感。

  這難道不是另一種霸權嗎?我想就連作者也不能否認的是,跟香港作為前殖民地來比較,愛爾蘭還是有不少優勢:主角能以白人﹑前殖民者的姿態自居;她在這片前殖民地其實獲得了優厚的待遇。

  愛爾蘭的文學一直以來離不開一個傳統:談意識形態的掙扎。這是其中重要的藝術元素,甚至可能是構成了作者的靈魂。到了現代,這個傳統較着重對階級觀察,魯尼的《正常人》如是,多蘭的《激動時刻》亦如是。這似乎是這一代人﹑或很有可能是下一代愛爾蘭作家的寫作趨勢。可是,把這些馬克思主義小說的焦點放在日常生活的瑣事,和含糊不清的感情關係,難免會讓讀者感受困惑。難道現代人的最大階級掙扎,就只能反映在人與人之間的愛情(或有時甚至只是性愛)關係上?

  又或許說,難道對比從前的愛爾蘭作家,新一代的就只能着手於比較微不足說的問題上嗎?這是因為社會進步了,人不再處於飢餓的年代,因此馬克思主義者便失去了革命的場所?這是思考問題的一個切入點。並非社會進步了,而是,資本主義對社會的影響改變了方式,不再只是舊有的把勞動力化約為資本和商品化,也不只是工作對人造成的異化,而是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化約為資本和商品化。

  這自然跟新興的社交模式有關。在社交程式主導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方式的社會,人似乎是多了結識異性的機會,似乎是有了多項的選擇,但與此同時人難免變成了另一個人的選項和商品。或更進一步說,無可否認,是資本主義社會鼓吹了人對性關係的需求 ── 娛樂媒體甚至會告訴我們,有性生活才是美好的生活。

  然而,這些作家所批評的右翼保守主義(在愛爾蘭天主教的背景之下),一方面宣揚性愛與感情關係上的保守,但在另一方面卻是造就市場資本主義的一大動力。這不是本身就很矛盾嗎?問題是,雖然左翼思想從根本上反對資本主義,但在人際關係上卻又支持現代資本主義文化所推舉的開放。這不也是一種矛盾嗎?《激動時刻》把故事的焦點放在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關係上,這看起來有點膚淺,但只要細想,卻會發現這正是當前馬克思主義於現代社會的掙扎之處。

  當然,《激動時刻》的作者多蘭不一定意識到這正是其中一個核心問題。這或許只是來自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生活直覺。這直覺本身就很不少值得反思的地方。而我認為,魯尼於新作《美麗世界,你在哪裏》正是要處理這個糾結之處。不論成功與失敗,這些後起的馬克思主義作家似乎在探討不同的寫作方針。而她們的作品,亦讓人有漸趨成熟的感覺。

 

注釋

[1] Naoise Dolan, “Autumn in Hong Kong,” The Stinging Fly, Issue 38, vol.2. (Summer 2018). https://stingingfly.org/2018/05/31/autumn-in-hong-kong/

[2] 參見亞牠於微批的〈《正常人》:想要成為馬克思主義作家的失敗嘗試〉

[3] 可參考亞牠於微批的〈《美麗世界,你在哪裏》:馬克思主義文學的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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