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先接觸到台灣作家袁哲生的死訊,然後才接觸到他的作品。每次去台灣我都會盡力找一下他的作品,但其台版書(1999年聯合文學出版)已絕版多年,坊間已難買到,我讀的是去年內地后浪出版社的簡體字版,收錄了原版〈寂寞的遊戲〉及〈送行〉等幾篇中短篇小說。
1994年以〈送行〉獲得第十七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而正式開始寫作生涯的袁哲生,曾任《FHM男人幫》國際中文版總編輯,出版過《寂寞的遊戲》、《秀才的手錶》及《倪亞達》系列等書。2004年疑因憂鬱症自殺身亡,遺書中他透露自己罹患精神官能症。再讀《寂寞的遊戲》,像是閱讀一封不知不覺寫好的遺書,又像參與一場無始無終的捉迷藏。當讀者從文字中隱約捕捉到袁哲生的死因,窺見其落幕的背影……他又突然消失,最終大家都遍尋不獲。遊戲已經結束,或者根本未曾開始。
躲藏:在幽暗記憶的角落裡掂量靈魂
我想,人天生就愛躲藏,渴望消失,這是一點都不奇怪的事;何況,在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們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連我們自己都想不起來曾經藏身何處?也許,我們真的曾經在一根煙囪裡,或是一塊瓦片底下躲了很久,於是,躲藏起來就成了我們最想做的事。
──〈寂寞的遊戲〉
袁哲生早熟、敏感,據說也是個幽默的人。在中篇〈寂寞的遊戲〉裡,他形容「捉迷藏」這種童稚遊戲處於他記憶裡最幽暗的角落:躲藏在漆黑之中靜待被發現,是生命最好的時刻。這種遊戲無始無終,袁哲生嚮往「完美的消失」,卻又意識到自己不過是蜷縮在一個陰暗而寂寞的角落。當這個寧靜的角落消失,他又開始尋找潛水艇,渴望體驗潛入海底體驗無聲的感覺。故事的敘事者,一個敏感而寂寞的少年,不斷地「靈魂出竅」,穿梭在鄉村場景之中,窺看著朋友孔兆年、何文雅和狼狗們的生活。
袁哲生筆下的灰色童年,疏離而早熟,卻並非沒有溫度。〈寂寞的遊戲〉中有一段改編自司馬光砸缸的情節,投射出他對自我與靈魂的懷疑:司馬光在大水缸裡發現的是目無表情的自己。而無論捉迷藏、潛水艇、陰翳角落與所有的寂寥場景,都揭示出他對消失的渴望。這場捉迷藏一直沒有結束,袁哲生偶然發現自己再也沒有「被發現」,遊戲就這樣被擱置在時間的流逝中。老朋友們通通散場,孤獨的少年仍在樹上,在渴望消失又期望被發現的矛盾裡,反覆掂量靈魂的重量。(捉迷藏彷彿為閱讀《寂寞的遊戲》定調,觀看袁哲生的人生迷藏,讀者無可避免地也被捲入其中。)
死亡的謎底:「落寞」即是「落幕」
1994年夏天、天氣晴、我和我的同學王森田坐火車到基隆,在車站附近買了一台即可拍,穿梭在鐵道兩旁的街道上捕捉孤獨的角落。回到台北沖洗出的照片中,有半數以上,照的是我托住相機的左手手指。
──〈送行〉得獎感言
然後是一連串關於死亡和沉默的謎語。〈遇見舒伯特〉寫一個做決定記者的研究生探訪他已經老去的指導教授。聲稱要採訪的「我」與老年瘋癲的教授之間幾乎無話可說,教授的女兒說「我去年離婚了」時「我」仍然接不上話……錄音機所錄得的是一百二十分鐘的沉默。〈送行〉是時報文學獎得獎作品,逃兵長子、在基隆寄宿學校的次子與及即將出海的父親。張大春形容〈送行〉的敘事目的不為情節,而是生存處境。一次無言的送行宛如沒有情節的默劇,小說去到最後才終於「有聲」,但身邊的人早已漸行漸遠,「落寞」即是「落幕」。
在〈父親的輪廓〉與〈沒有窗戶的房間〉裡,死亡已經不止是暗示,之於我們,那就是一個向著往昔攀爬的揭尾故。〈父親的輪廓〉中的「我」沉默地看著父親離開家庭,〈沒有窗戶的房屋〉中的「我」在殯儀館工作卻異常地聒噪,兩種截然不同的敘事語調,一個太早認識死亡因而焦慮的「我」與及被溫柔父親發現一直有自殺念頭的「我」,形成鏡像互相交疊。
月光下,他舉起那個密封罐子,光線穿過玻璃。他看見罐子里只剩下一張紙片,還未打開蓋子,他便已經猜到了:剩下來的必定是他當年投入的那張空白紙片。
他知道,在埋完罐子之後,妻必定曾經背著他挖出罐子,取出紙片來看。當妻發現他投入的只是一張空白紙片時,就把她自己的那張給收走了。
──〈密封罐子〉
〈密封罐子〉是本書中我最喜歡的短篇。兩個到山城教書的年輕男女,各自在密封的罐子裡埋葬了一個秘密。妻子死後,他把罐子挖出來,秘密卻再也無得到告解。既是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縮影,亦是互相了解後,熟悉的悲涼。「他」最後笑了,遊戲完結了。
似是而非的遺書與人生遊戲
描述童年時期的〈寂寞的遊戲〉、〈父親的輪廓〉、〈沒有窗戶的房間〉;青年時期的〈送行〉;中年時期〈木魚〉〈密封罐子〉、〈遇見舒伯特〉寫的是中老年時期的對比。袁哲生在「我」的不同年齡段中均流露出其死亡及消失的意志。人在面對命運時無法抵抗的沉默與溝通的隔閡幾乎成為其作品中必然的元素,形成了一股灰暗蒼涼的色調。或者,童年的袁哲生、青年的袁哲生、中年的袁哲生和未來老年的袁哲生,正好就是捉迷藏裡的四個參與者與捕捉者。而真正的袁哲生,或者已經從遊戲裡真正完成了消失,擺脫了反覆不斷的人生圈套?留給我們的只有這封似是而非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