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我們總可以在妖怪後面冠上「哲學」二字,寫成「妖怪哲學」,從以討論妖怪的象徵意義,隱含甚麼價值觀;但是倒過來說,哲學本身,又有沒有妖怪存在?我們能否想像「哲學的妖怪」?怪力亂神,本非哲學應該處理的問題。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提出,有數項二律背反是永遠討論下去也不會有答案的,比如上帝的存在、宇宙的起源、死後的生命等,最好留給神學家或天文學家辯論,因為這些都不是哲學問題,無法以理性解釋。偏偏,一直為理性推出界外的恐怖,竟也持續縈繞於哲學論述之間,潛伏以待逆襲。
學者尤金.薩克(Eugene Thacker)所著的「哲學的恐怖」(The Horror of Philosophy,後稱HOP)三部曲,當中潛藏的正是這套倒置讀法。書題將「恐怖的哲學」倒為「哲學的恐怖」,前者所暗示的,是我們對哲學的慣常認知,即哲學會為特定的課題作出解釋、闡明意思又或賦予意義。與之相反,薩克提出的「哲學的恐怖」,則指向許多人面對哲學時的第一反應,同時也指一些哲學根底裡無法解決的問題,足以摧毀整個根基:我們如何確認自己的知識無誤?我們與世界的關係,怎樣透過思考中介,有沒有溢出其外的東西?將理性實行至極端,我們又將發現何物?這一系列探索,統統將哲學迫至邊緣,直抵其恐怖核心:也許,哲學終究是徒勞無功的,而思考走到盡頭,正正會將思考本身自我取消。薩克相信,唯有放棄相信哲學可以解釋一切,直面理性自我否定的特性,哲學才會真的變得有趣。
哲學家的恐怖小說
舉凡大哲學家,都有一種氣度,以理性囊括整個世界。然而,野心越大,隨之而來的不安也就越形沉重,悄悄流露於字裡行間。在HOP第二部Starry Speculative Corpse,薩克嘗試將哲學作品讀成恐怖小說,也就是觀看哲學家面對理性自我消解的深淵時如何應對。
對於笛卡兒來說,哲學、神學、藝術、自然科學等知識範疇,都聲稱掌握了某種真理,並由此組成一套理解自我、他人、世界以至宇宙的理解。然而,我們如何能夠確認,我們的知識真確無誤?會否有一些問題,可以顛覆整套知識體系,以至不應該發問?於《沉思錄》中,笛卡兒就首先從感官體驗開始,質問我們的感官是否本質上就會欺瞞我們,從而處理認知和知識的基礎問題。
笛卡兒給予我們的,不僅僅是「我思故我在」的金句,也非對世界以至感官體驗的否定。他創造的事物,首先是一隻幻想惡魔:「我要假定有一個惡魔,而非真正的上帝、至上的真理源泉,這個惡魔本領強大,非常狡詐,用盡一切的機智瞞騙我。我要認為天地、空氣、顏色、形狀、聲音以及我們看到的一切外界事物,不過是他用來騙取我輕信的一些假象和騙局。我要把自己看作本來就沒有手,沒有眼睛,沒有肉,沒有血,甚麼感官都沒有,而相信我有這些東西的確信是錯誤的。」這個思考實驗,為求尋找人類認知的確實根據,因而敞開了一道深淵:當笛卡兒把懷疑推至極端,同樣地也再沒法製造任何知識;只要假設有此惡魔,一切的想法也再無法驗證真偽,只能任其擺佈,笛卡兒就此站到了哲學邊陲的絕崖邊緣,看入深淵。深淵裡,並不存在知識,也無任何可以確信的事物,甚至連思考也缺席,就只有一片陰沉無解的沉默。
瞥過一眼,笛卡兒就從邊緣退了下來,將惡魔撥到一旁:「可是這個想法是吃力的,而有種惰性把我帶回生命中更為慣常的思考方式中。」這個惡魔,恰恰是哲學的根基,也是哲學最大的危機。問題一經問出,就顛覆了哲學本身的整體構想。蘇格拉底派的哲學家,認為哲學的用意是透過理性的反覆推敲,驅除未知事物潛藏的恐懼。然而,笛卡兒要肯定自己既思且在,卻偏偏把自己迫進一個不可知的世界,於此知識再無意義。哲學如要繼續運作,就必須棄笛卡兒的惡魔不顧,又或巧妙地打發開去。
由此,笛卡兒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有名哲論,衍生出整套哲學思考傳統,存留後世。然而,由始到終,惡魔依然於《沉思錄》埋伏以待,時時準備否定他一切構想;他不得避開惡魔,才能繼續哲學地思考下去:「我就像一個囚犯,在睡夢中享受自我想像的自由,然後又開始懷疑自己正在睡夢當中,怕被驚醒,就悄悄與自己那些愉快的幻象合謀,以便長時間地受騙。」笛卡兒不覺撞上的,是可把哲學全盤推翻的一個小念頭,要繼續從事哲學,只能與之合謀,卻又自此離不開這切實的「哲學的恐怖」。
全書以黑暗、虛無、否定三大主題為經,以不同的宗教文本、哲學著作解讀為緯,從中逆讀出不少特殊案例,展示出哲學自我取消的多種可能。除了巴塔耶、布朗修等思考家外,書中對中世紀經院哲學和基督教神秘主義分支的探究尤其有趣。作者亦有意將這些思考拉至當代,除了採用流行文化作品佐證,也關顧人類當前面對的問題,最終牽繫於人類與地球、宇宙的關係。整部書的重心概念,正是要重整人類於宇宙的位置,而面對無垠的宇宙,人類確實只能體會到三點:黑暗、虛無、否定。正如巴斯卡所言,我們知曉得越多,越是明白人類多麼無關痛癢:「讓一個人反求自己,並考慮一下比起一切的存在物來說,他自身是甚麼吧;讓他把自己看作是迷失的,讓他從自己所居住的這座狹隘的牢籠裡──我指的就是這個宇宙──學會估算地球、王國、城市以及他自身的正確價值吧!一個人在無限之中又是甚麼呢?」。
文學家的恐怖哲學
在HOP的第三部Tentacles Longer than Night,薩克改而試圖將恐怖小說讀成哲學論著,從中抽取出哲學內涵。如是,對於作品的文學性的考究,都讓位予故事中內藏的念頭和思考,而超自然恐怖作品中尤為中心的想法,正是人類思想的限制,也就是角色面對人類極限時的境況。
乍看之下,哲學與恐怖小說似乎差天共地。哲學聲稱萬物皆有規則,也有方法去拓展知識;而恐怖小說則是低級趣味,似與理性無關,改而強調驚恐畏懼等激烈情感。然而,薩克認為,來到今天,哲學和恐怖小說有一個共同的邊陲,那就是人類與非人世界的關係。許多我們當前關注的問題,都是源於我們對世界考掘越深,越是覺得陌生,無法掌握世界的運作模式,變得不可理解。
恐怖小說家洛夫克拉夫特於短篇作〈超越時間之影〉的開首寫:「二十二年來,我一直活在噩夢與恐懼中,只有堅信自己的某些念頭全然源自虛構的神話才能支撐下來。雖然在1935年7月17日到18日的夜間,我覺得自己在西澳大利亞發現了一些東西,但我不願意擔保這件事情就是真實的。我有理由奢望自己的經歷完全或部分是幻覺──事實上,有多種可以這樣解釋的原因。然而,那段經歷真實得可怕,以至於我有時會覺得自己的奢望並不可能實現。如果事情真的如此發生,人類必須預備接受有關宇宙的全新看法,接受自己在翻騰的時間漩渦裡的真實處境。僅僅提起這一切就足以讓人癱軟無力了。而且,人類必須做好準備,應對潛藏的威脅──即使它永遠不可能吞噬整個人類族群,依舊可為莽撞的傢伙帶來怪異且無法想像的恐怖。正因為後一個原因,我用我所有的力量,強力要求放棄一切嘗試,不要再去發掘我的探險隊原本計劃勘探的那些不知名的原始巨石遺跡。」如洛氏所言,超自然恐怖小說仗賴於這兩個立場間的擺盪:要不,我所認知的一切並未崩壞,所見的全是幻覺;要不,事情真的如是發生,然而這些事情如此陌生,致使所有知識統統失效。由此,恐怖故事最重要的一點,往往就立足於未知而陌生的事物,能否被證為真確。另一邊廂,洛氏也把人類和人類知識,與「翻騰的時間漩渦」及「潛藏的威脅」對立起來,以宇宙浩瀚的未知對照人類的渺小。
洛氏也於〈克蘇魯的呼喚〉的開首,指出人類所理解的世界與真實世界的距離,甚至宣示我們無法接受世界的真相:「我認為,世上最為仁慈的事,就是人類的思維缺乏將世上所有事物拉起關係的能力了。我們棲於幽黑的無垠海洋中一個平靜的無知小島上,本就不應向外航行太遠。自然科學的各個範疇,各自向外探索,至今尚未對我們有所損害;然而,終有一天,各門分離的知識將會縫合在一起,由此開展出真實的駭人實景,以及人類於其中令人畏懼的處境,致使我們要不因此發現而瘋狂,要不馬上逃離這致命的強光,開展又一個黑暗時代,尋求和平和安穩。」
洛氏所書寫的,往往是無以名狀、不可思及的經驗,角色只能以反面的方式討論眼前光景,無法正面地精確表示,只能呆立原地。比起着重勾起恐怖的感覺,正面表述恐懼來源,似乎更是貼近一切情動盡皆凍結凝冰的狀態,思想就此冷卻。對照康德所指的「崇高」,闡明人面對某些龐大的事物,會體會到其無形的浩瀚無際而被震懾,無法了解這物,然而我們雖然無法理解,至少可以體會自己的無從理解,即思考的失敗一刻;恐怖小說所呈現的不可能的體驗,正是如崇高所示的,思考的不可能性。
在〈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洛氏開宗明義指出:「人類至為古老而強烈的情感,就是恐懼;而至為古老、至為強烈的恐懼,則是對未知的恐懼。」按照前述的路線,洛氏於此特別強調對「未知」的恐懼,就不僅僅是一種充盈的恐懼情感,而是以想法為基礎的,更確切地說,是以思考的界限為重心,一種絕對空洞的想法。正如負面神學以及基督教神秘主義等的理解,神聖的事物在凡人看來,會呈現為「不知之雲」、「神聖的黑暗」等等,因為神聖遠超於人類的理解,人只能從中得到一種反面的知識,也就是於接觸的當下,思想到思考的極限;薩克認為,在冷卻的思想中,我們可以得到一種「幽黑的啟蒙」,亦即思考的零度,無法感知、思想、經驗,就只有最低限度的念頭,一種謎一般的頓悟:所有的經驗都指向經驗的不可能性,思考就此挑空,從非人的世界裡只看得見黑暗。
正正因為超自然恐怖小說的核心,在於以非人之物闖入人類世界,強迫人類面對思考的不可能性,薩克從中看出的,是對哲學的逆襲。每當哲學試圖捉緊恐怖的本質,恐怖就轉而顛覆哲學最基礎的前提,揭露出哲學詭異的核心;正如拉懷勒(François Laruelle)所言,那是「哲學的基礎決定」,既令哲學變得可能,也被驅除於哲學的範疇以外,情況大概形如前述的笛卡兒惡魔一樣。
我們必須取道恐怖,從外部觀察,才能看到哲學時時瀕臨崩塌的核心,這正是薩克的見解。由此,我們才能真正理解,世界對人類漠不關心,而且一直都是一個非人的世界。在當前的人類世,資本主義的發展剝削全球,一切盡皆以人類為中心,這種見解並不教人安心。不過,薩克仍是向我們訓誡:「無論哲學、宗教又或恐怖,本來就不是要人過得安樂的事。」要不我們所見的不過幻象,要不世界確是非人,萬物的規則失效,人類必須接受宇宙的全新看法;也許,我們必須走出這一種立場的擺盪。
* 原文刊於《Sample》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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