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克拉夫特一生創作的故事不多,然而非常熱愛寫信,與讀者和友人交換信件,字數遠超於自己的創作作品,他的思想許多也是從信件中引證。正是因為與他人的緊密聯繫,洛氏死後友人就積極為他建立聲望,如德雷斯則建構出容易為人所傳的克蘇魯體系,致使後世得以廣泛應用、改編洛氏的作品。諸如史蒂芬.金、尼爾.蓋曼等著名作家,也從洛氏的創作中得到不少養份。來到今日,洛氏還有繼承人嗎?
里戈蒂──非人的恐怖並不遙遠,你也可能捲入其中
於1953年出生的里戈蒂(Thomas Ligotti),自八十年代開始寫作,作品以短篇小說為主。與洛氏相同,作品開初主要刊於小型雜誌,漸漸積累起一群非主流的支持者,然而里戈蒂一直隱居,身分成疑。及至2015年,企鵝出版社將里戈蒂兩部短篇集Songs of a Dead Dreamer和Grimscribe: His Lives and Works,重新輯錄為旗下的經典叢書之一,間接承認其正典地位。相比洛氏的情況,里戈蒂算得上冒起迅速,不為「二流恐怖小說作家」之名埋沒太久。
里戈蒂的作品,往往會採用克蘇魯神話的常見元素。其中一篇知名作品〈Vastarien〉,就描述敘事者得到一部禁斷之書,繼而夜夜夢見一個神秘國度,終致瘋狂的故事。然而比對洛氏與里戈蒂,兩者仍有不少相異之處。在洛氏的作品中,主角常是知識分子,而敬拜邪神,為其作惡的,則多是未受教育的(黑人)群眾。主角目睹群眾的崇拜儀式時,常有輕篾的意味,無法理解信徒的信仰基礎。反之,里戈蒂筆下的狂熱信徒,立場更為模糊。
在另一篇知名作品〈The Last Feast of Harlequin〉中,主角是一名人類學家,某次發現美國中西部某小鎮有怪異的聖誕節慶,就銳意調查。節慶中,城鎮裡的貧民會扮作小丑,混入中產階級的狂歡中,被取笑打罵。主角本身也鍾情於扮作小丑,然而待他也換上裝扮加入節慶,卻發現一切都變了,途人都悄悄避開小丑,視若無物,彷彿他們不存於世,主角卻也因此體會到一種樂趣:「我以這種無身體的透明遊盪,自己越覺變得似個空洞的浮形,看見他人卻不為所見,走路也不受這些與我共享世界的生物所阻。這種體驗,不可謂不有趣,甚至足堪享受。」後來,一輛貨車駛入人群,載一眾小丑到一個地下祭壇。儀式開始,信眾歌唱,頌讚那些「不曾誕生的生命」,而主角竟發現自己的享受,是源於「從生命的沉重中解放出來」。隨着祭司遂行儀式,信眾就漸漸融成一堆不辨形體的物質,回歸尚未誕生的純粹可能,主角受驚,只能馬上逃去。
當洛氏積極與狂熱信徒區隔關係,里戈蒂則借人類學家的視角,深切代入信眾的心理,顯示信仰的魅惑基礎。另一方面,「不曾誕生」的概念,也延續了洛氏的大宇宙恐怖觀,但更為貼近人性,少了宏大,卻多了理解,甚至顯現出這種恐怖內在的魅力,足以叫人沉迷其中。由是,里戈蒂又比洛氏多走了一步,叫人不得不承認:非人的恐怖並不遙遠,你也可能捲入其中。
2010年,里戈蒂出版了一部哲學著作The Conspiracy Against the Human Race,深入闡述了他的陰沉世界觀。或許,正如學者尤金.薩克所言,恐怖小說終於會從敘事基礎轉向思想基礎;不再是妖怪引起恐慌,思想即可叫人抖震。
范德米爾──新怪奇小說
沿着洛氏的怪奇小說傳統發展下去,到了九零年代左右,一個名為新怪奇小說(New Weird)的寫作流派悄然冒起。范德米爾(Jeff VanderMeer)是這個流派的領軍人物之一,亦編有《新怪奇小說選集》。他在序言中如此形容流派的寫作風格:「這種文體是一種植根於幻想世界的都市小說,顛覆傳統奇幻小說對地方的浪漫幻想,改而採用真實、複雜的現世模型,由此創作設定,可能包含科幻及奇幻小說的元素。」
范德米爾自八十年代開始創作,作品屢獲奬項,2009年作品Finch進入科幻奇幻小說界最矚目的星雲奬決選。2014年,范德米爾於八個月內推出《遺落南境》三部曲(Southern Reach Trilogy),其中首部曲《滅絕》(Annihilation)更一舉獲得2014年星雲奬最佳小說奬。
在洛氏的作品中,怪物通常與海洋、宇宙相關,而范德米爾的《滅絕》則是以叢林、海岸為背景,更詭異的生物以真菌的黏滑形態現身,纏繞書中角色。《滅絕》講述地球曾遭逢一場無以名狀的浩劫,自此開展一個名為X禁區的無人居住地帶。人類一直派員入內探索,據報景色勝似天堂,然而探險隊要不失蹤,要不歸來後離奇自殺,X禁區就此變成人類難以理解的神秘地帶。故事主角是生物學家,對植物研究情有獨鍾,與三名不同範疇的專家被派往調查。
進入X禁區後,探險隊不久就發現叢林間有一片空地,中央有道樓梯通往地下,而裡面竟似是一座倒插地底的高塔。他們發現,塔內的牆壁似是有機物,牆上有些地方暗暗發光,竟是一些砌成文句的菌類,沿塔下降,漸漸組成一篇難以理解的詩篇。探險隊也發現了一隻不知名的發光生物,拖動身體於塔中緩慢遊走,並在牆上「寫下」那些密語一般的字句。主角質疑:「有一種生物在塔壁上寫上活着的字句,似乎也持續不少日子。〔……〕這隻『爬行者』到底有什麼作用?那些物理性的『詩文』有何目的?那些字詞有意義嗎,又或者任何字詞也可以?字句到底有何出處?字與塔又有何關係?」然而,直至小說完結,這些問題也沒有答案,卻也為故事添上了更詭異的色彩。由此可見,洛氏用以展現宇宙恐怖的無名邪神,於范德米爾筆下則與生態系統扣得更緊,卻也同時處於人類知識以外,尋根也難以究柢。
這一點也與兩人的書寫風格有關。雖然洛氏的散文體以繁複的句法,將語言描述真實的能力迫至絕境,今日看來還是難以下嚥。范德米爾的筆法則容易為人接受,更著重從內容層面把看似與人類相關的知識駁入無從確認的未知中,這時候語言同樣失效,卻是因為生物的生命力過盛得無可解讀。2018年,《滅絕》將改編成電影版活現銀幕,大可期待書中黏滑擁擠的質感,會以怎樣的姿態翻譯成影像。
* 原文刊於《Sample》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