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鄺國惠的《普洱茶》是1997年。那時小說剛拿了獎,與其他兩本得獎作在灣仔天地圖書的豬肉枱上一字排開。我看了看《補充記憶》,又看了看《微笑標本》,終於還是拿起了《普洱茶》,只因為書的封底有這麼一句:「其時,來飛跟唱片統籌楚伶一同愛上習生,對同性的傾慕不能抑止就如同違抗父命……」
但這當然不會是一本被視為同志小說的作品,即使書中牽涉同志情節,甚至,有來飛與習生醉醒發現身上沾了對方的精液。關於同志的身份在書中其實是缺席的,而若要說情慾吧,在書中也是如此淡然,理所當然地發生,輕描淡寫地完事,不預設感官,偏偏激情都被作者的文字熨平了,貼胋服服的——不論是情慾上的激情,還是其他。
《普洱茶》是關於其他。MV導演來飛結束父親遺留下來的茶莊,受邀到台灣為新晉歌手習生拍攝新歌MV。對於來飛來說,這是個療癒之旅,但他療癒的是甚麼?書中由始至終沒有明確提及,偏偏在那淡然的茶香中,我們可以串連那關於兩代人的戰爭與妥協。
這其實可以來得更激烈的作品。不論是情慾還是其他。鄺國惠都把這些激情壓得很實很實,而我們在上面行走,須像碗豆姑娘般辨出十層床褥下豆子的起伏。小說從來飛經過民眾在國際經貿組織會議的示威現場,把少女運進會議中心開始。政治隱喻是小說抹不走的側線,纏纏繞繞的,攀附在關於兩代的角力,和階層間支配與反支配之間。
關於支配與反支配是小說最明顯的表徵。唱片監製楚伶與習生是青梅竹馬,她銳意把習生打造成為新一代的年輕偶像,在經歷了偶像化的出道作大受好評後,楚伶更認為要乘勝追擊,進一步建立習生的偶像地位。
然而她渴望擺佈一個純潔的校園偶像,與習生渴望釋放的自我卻形成了書中最明顯的角力,偶像與唱片監製如何理解「屬於自己」的一張唱片成為最大分歧,偏偏當中也牽涉了情感,不論是青梅竹馬的情誼,還是楚伶對習生的暗戀。於是支配與反支配只會令人疲於奔命,習生的間歇性失蹤、違反交通規則、破壞,所有擺在枱面與沒有擺在枱面的,有損「偶像」的行徑是習生最容易處理,也最常使用的手段。然後他妥協,有時服從,暗中卻耍更大的心機,混進其他創作者的作品,(希望)取得唱片的自主權。從少年的意氣到機謀的反擊,可又能怎樣?即使楚伶無法降服他,可這個世界將會。
來飛似乎清楚明白這一點。可是他不說。來飛是書中隱藏最深的角色,我們看著他在情節與情節間行行企企,佔了主角的光環,可他不關心人,即便連自己也不關心。他在旁觀,地下電台也好,楚伶也好。唯一的獨白便是要不要(幫助習生進行破壞),好不好(破壞好不好?),會不會尷尬(介入楚伶與習生之間的感情),可是他喝茶,在習生父親那接過的暖入內心的茶,奉上讓習生父母品嚐的茶,都與那個和唱片助理胡搞,與工作人員大吃大喝食花生聽秘密的自己截然不同,這裡他是虔誠的,茶成為他唯一的真實。這裡也許後面我們可以回過頭來再看。
只有習生,一名剛踏進流行樂壇,開始建立事業的偶像,在深夜飛車,潛進自己父親的地下電台,耍手段破壞地下電台的播放。我只是討厭你告訴我應該要怎樣。習生的內心對白應該是如此,不論對於楚伶對唱片的控制,還是地下電台對於台獨和示威的指引,於是支配與反支配在這裡才是真正的對決,然而鄺國惠深知那是無法擺脫的,正如來飛最終會回到香港,正如香港最終會成為特區,而對於前途我們一無所知,只有樂觀的人抱持樂觀的態度,想賺錢的人抱持樂觀的想望,例如,開拓大中華市場——來飛沒有接受這個工作提議。
而對決的戰場在一壼茶的時間消洱了部份,關於父子的,關於感情的。父親過身廿六天,母親過身廿六年,來飛在習生家中看到的不是完美的家庭,偏偏在這一壼茶裡他才知道,所有的不完美都是必然,而所有的缺失我們都無法完全知悉。一如在這麼一場重要的喝茶的場景裡,習生是缺席的。他可能永遠無法知道,或者體會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們的想法,但他可以知道的。
政治與兩代並置,來飛在台北期間老是常出現的示威場面越來越激烈。習生父親營運的地下電台功不可沒,可習生再怎樣阻撓地下電台的運作,都阻撓不了示威的激情。幸好故事結局留下了略帶溫馨的尾巴,來飛捧著習生送給他的茶壼,那個缺了嘴的,卻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茶壼。後來我再看了兩次《普洱茶》,在平淡的敘述裡尋找碗豆,反倒常常被這麼溫柔的結局所刺痛。不論誰擁有支配的權力,誰渴望不受支配,在感情或是人生,都是無解的角力,而我們無法擺脫。最終也許只要一個温柔的茶壼,連接兩代人的情感,想通了關係。
但這不代表解脫。沒有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