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朝聖:跨越八年尋找經幡的靈魂》自序

書序

《生死朝聖:跨越八年尋找經幡的靈魂》自序

天還只是微亮,依稀可見深及腳踝的牧草地,褲腿很快被露水打濕了,冷冰冰地貼在小腿上。查郎寺高大的廟宇、錯落的山峰被高原的寒風鑿刻成灰和黑的剪影,襯著微白的天空。山坡背著光,只見隱隱約約有黑影晃動,如影如魂。風從山口吹來,太陽從山後升起,第一束陽光照亮了山嶺,照亮了滿山的經幡,紅幡飛揚起來,如火焰的山、如靈魂的舞。彷彿聽到了經幡的召喚,一朵白雲從天邊飄來,瞬息之間,天地呼應,神與人相接,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西藏高原隨處可見經幡:藏教寺廟、牧民帳篷、高山埡口都掛著五色的經幡,甚至整座山坡都插滿經幡的情況也很常見。經幡也叫風馬旗、風馬,藏語稱為「隆達」,意思是:風是傳播,運送印在經幡上的經文運行的工具,是一種馭載經文的無形的馬,馬即是風。常因此,高原的山,不再顯高;高原的雲,不再顯遠。因為,在每個高山埡口,那飄動的經幡把天地連在了一起。

經幡五色代表的含義,有很多種說法,最常見的是代表五佛及五大元素:黃色代表寶生佛及地大,綠色代表不空成就佛及水大,紅色代表阿彌陀佛及火大,藍色代表不動佛及風大,白色代表毗盧遮那佛及空大。經幡是僧俗信眾的精神世界與神靈交通的媒介,掛置印有敬畏神靈和祈求護佑願望的經幡隨風吹送,信眾的願望得以向上蒼神靈傳達與實現。更進一步,祈求護佑的願望,並不只為祈禱者個人,而是祈福於天下,凡有生命的眾生靈。

傳說當年,佛祖坐在菩提樹下,手持經卷閉目思索,一陣大風颳來,吹走了佛祖手中的經書。經書被風力撕成了千萬片,又被風帶到世界各地,帶到正在遭受苦難的芸芸眾生的手中,凡是得到佛祖經書碎片的人,都得到了幸福。為了感謝佛祖的恩賜,信徒就用彩布製成小旗,印上經文和佛祖的畫像,把它掛在風吹得著的地方,以求消災祈福,祈求平安。

我在三十多年前去藏地時,曾遇到過非常意外的場面,內心曾有過同樣強烈的震撼。那是我第一次去藏地,在一天的拍攝工作結束後,想去看一下天葬台,我們乘著省旅遊局派給我們的老式北京吉普,從寺廟開出,沿著寺廟和白塔之間的小路,向後山坡方向開去。那只是半山坡上開出的一小塊平地,大約有三米寬、十來米長,幾隻禿鷲在高空盤旋。天色越發暗了,雖是夏季,站在此處卻感到陣陣寒氣逼人。我們開著吉普車,又從山坡上的小路開下來,繞過白塔,開上縣城唯一的主街,石子路面的街道中央,只有我們的一輛車子緩緩開過。

這時令我意想不到又非常吃驚的事情發生了:正在街道兩旁行走或在店舖中的藏民,不分男女老幼,都紛紛跪倒在街道上,朝著我們這輛緩緩而行的北京吉普車雙手合十,撲倒在地。一路上,我們的汽車所到之處,人們不斷地跪倒和祈禱,有的甚至全身都伏倒在粗糙的碎石地上。周圍突然變得異樣寧靜,靜到只有我們的車的車輪與碎石地面滾壓的咔咔聲、人群伏地時的摩擦聲。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驚得目瞪口呆,只是本能地雙手合十,默默地祈求神保佑眼前塵土中的芸芸眾生。

多年來我時常回想,一生中能有這樣的奇遇也許正是神和佛的意志,是要讓我在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去藏地的時候,給我一次終生難忘的震動,以至於直到今天,仍有一種力量推動著我義無反顧地一次次去藏地。幾十年來,我一直以敬畏的心情,像去聖地朝聖一樣,用《虔誠》為題目,以拍人為對象,記錄在朝聖途中的每日觀感,觀察藏地人們的虔誠信仰,拍攝他們內心情感的瞬間外露。同時,在充實《虔誠》系列作品的過程中,對照和反思自己,尋找和充實自己的精神寄託。

以西藏人物為主題的《虔誠》和以高原景色為主題的《水雲木石》已經拍攝了很多年,直到2006年的藏地攝影旅行,我才確立了《經幡》這個以物為主體的攝影專題。之後,我用長達八年的跨度拍攝完成了這個系列。有時我又不免奇怪,在冥冥之中,似乎又因為一個意外事件,使我產生了對藏地經幡的共鳴,令我再一次以敬畏之心,像朝聖一樣,用十年的時間去完成《經幡》系列的拍攝和書稿。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2006年的藏地旅行原本是安排在2004年的。2003年初,我開始與國內的朋友計劃來年去西藏旅行的日程,也邊做資料的收集和閱讀,到年底的時候,旅行的日期和線路都計劃好了。2004年3月初,我已辦妥了簽證、訂購了7月10日去中國的機票,自我感覺身體和精神良好。在出發去高原前的三月末,我提前做了一個年度常規血液檢查。報告出來,意外地發現了可疑的指標。立即約了相關的專科醫生,進一步診查,醫生從活體切片化驗證實了是惡性腫瘤。於是,我即刻安排手術切除腫瘤。在吃驚和恐懼、失望和無奈之中,取消了已定的西藏旅行的計劃。

手術正好安排在我五十九歲生日那一天,從上午被推進手術室,直到傍晚手術才完成,時間比預計的長,手術前從我體內抽出的千二毫升備用血液不夠用,又從血庫輸了兩千毫升。當晚在特護病房裡,我從麻醉中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醫生特地來告訴我,手術很成功,切除的腫瘤經顯微鏡檢查十分完整,沒有擴散。手術後的最初兩天,我是在極度的疼痛和昏睡中度過的,昏睡是因為不時注入了用於止痛的藥物造成的。

危險期過後,我從特護病房轉入單人病房,經歷了長達八天的臥床生活。我無奈、悲涼地望向窗外,看著藍天白雲、日起日落。在單調的時光裡,我也常常回觀自己的一生,檢討自己的行為,以往看重的虛名實利,在有了與死亡擦身而過的經歷後,都變得多麼微不足道,當體驗了生命的無常之後,才知道身外之物是多麼無足輕重。

大手術後的幾個月裡,我的身心虛弱,情緒悲觀,即使緩慢地行走幾分鐘,也已力不從心,到了體力的極限。手術的後遺症又給我的正常生活帶來了很大的麻煩,無疑加重了我內心的無奈與失望。經過一年多的恢復和鍛鍊,我的身體和精神才漸漸好起來,而再一次去藏地旅行的念頭,又自然而然地萌生了。終於到了2006年夏,在手術後兩年,我又踏上了去藏地的朝聖之路。

2006年的藏地旅行,與前一次旅行相隔了好幾年,在這幾年裡,中國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藏地也不例外,大小寺廟擴建和新建了起來,喇嘛拿著手提喇叭收門票當導遊,引著成群的遊客在寺廟的經堂裡走動。小縣城也繁華起來,飯店、賓館、酒吧、網吧一家接著一家,從草原來的牧民騎著摩托車,揚起塵土,在街上飛快地駛過。在為藏地繁華高興的同時,我也感到以前的虔誠氣氛淡薄了,即使是那些一年一度的大型宗教活動,也更像是老老小小穿了新衣的節假日。

在旅途中除了拍攝以往的兩個主題外,我被藏地的經幡深深地觸動了。其實,在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藏地旅行時,已拍攝過幾張經幡的照片,只是當時被藏民信徒們的虔誠信仰所震懾,全神貫注於人物的觀察,把經幡看成是一種沒見過的藏傳佛教的物件而已,並沒有對經幡有更多的關注。

但是在2006年的藏地旅行中,無論是對孤單的還是滿山的經幡,我一下子產生了相當強烈的感受。尤其是某天的傍晚,在達日縣城的後山,天色已漸漸昏暗,我吃力地爬上山坡,山風把坡頂的一道道經幡吹得嘩嘩地響。歷經歲月滄桑,原本五彩鮮艷的經幡都褪了色,其邊緣也已破損,如一個個歲月老人,白髮蒼蒼,迎著狂風悲壯地昂首挺立,這樣的氣氛也許與我大病後的身心狀態、與我反復思考著的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目的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我意識到,經幡似乎有更深層的含義,不只是藏傳佛教信徒們的祈禱物品,它們本身包含著宗教含義之外的深層哲理,有待我去尋找和發現。

 

2006年結束藏地旅行後回家,我只選出三四十幅比較滿意的經幡作品。在電腦大屏幕上選編每一幅作品的過程中,我彷彿又一次次回到了拍攝經幡的現場,又感受到了當時的氣氛和心情。我先用軟件調整,再打印出三十三張照片,用它們製作了一冊手工圖書。書中除了這組作品,我還手繪了經幡攝影的行程和線路地圖,手繪了藏傳佛教的吉祥物圖案,手工書寫了文字,以記述拍攝時的環境、氣氛和構思。

雖然選出的經幡作品不多,但是,在達日縣城的後山上,被強烈山風吹得嘩嘩響的經幡群,卻像三十年前刻印在我內心的那些紛紛跪倒在街道上、朝著我們這輛緩緩而行的吉普車雙手合十祈拜著的信徒們一樣,無法忘懷。又像三十年前一樣,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暗暗地推動著、呼喚著我再一次去藏地,去尋找經幡的深意,去發現自身存在的意義。

在往後的多年裡,我又去了幾次藏地,每次回來都分別選出當年的「藏地經幡」系列作品,用不同的形式製作出來。比如,選出55幅2006年和2009年的藏地經幡作品,製成大尺寸限量簽名版;從2011年和2013年拍的藏地經幡共選出180幅作品,製作成三冊手工圖集,設計並手繪了封面、文字和插圖。

雖然在2014年夏季,我又去了藏地,但主要目的是帶著在澳大利亞出生的十一歲孫女海霖,讓她了解一點中國藏民族的宗教和風俗,體驗一下其他民族的生活環境和狀態。我們在藏區只停留了很短的幾天,雖然有機會拜見了阿木去乎寺五世賽拉活佛,去了草原牧民的帳篷,參觀了寺廟,卻沒有太多的時間拍攝經幡了。所以本書中選入的經幡作品,都是在前四次藏地旅行時拍攝的。

在整理選編兩百多幅「藏地經幡」作品的過程中,我想到應該把跨度八年的拍攝經歷用文字記述出來,內容將包含作品拍攝的環境、當時的感受和構思、影響創作的身心狀態、八年來對經幡的理解過程,當然,還應有在長達八年的朝聖過程中自我省察的思想歷程。於是,從2015年初開始,我著手編寫此書文字稿、選配適當的插圖,直到2016年初,初稿文字和圖片才基本完成。

 

我想把書稿先放一放,出去轉一轉,回來再修改定稿,也許會有更好的效果。2016年3月,我到新西蘭南島旅行,行程達兩萬五千多公里。每天都在清晨四五點鐘起床出發,與南島眾多的美麗湖泊、雪山、草原和海灣為伴,等待日出時的輝煌,然後在日落之後、大地又被黑暗籠罩時返回住處,下載當天拍攝的圖片文件,補充記錄每天拍攝途中的見聞和感受。待關燈上床睡覺時,大多已到午夜。雖然每天的睡眠時間都很少,白天我的精神卻很好。

新西蘭南島面積不大,卻有大片的牧場。綠色的草場、成群的牛羊,襯著遠處的雪山,常使我有一種在藏地旅行的幻覺,甚至內心還會莫名地期盼著,在某個山嶺峽谷間再一次與飄揚的五色經幡相遇。有一天下午,我背著沉重的器材,步行四五個小時穿越峽谷地帶,去探索一個冰川湖。峽谷小路沿一條河流彎曲而行,途中暴雨傾盆,雨水夾著冷風劈頭蓋臉地打來,頭頂是灰黑的天,身旁是灰黑的河,在佈滿黑色岩石的河床上,河水翻著白浪,轟轟隆隆,咆哮著滾動。

在傾盆暴雨中,在荒涼的山谷裡,我似乎又走在朝聖的路上。雖然肉身的我感到器材越發沉重,肢體漸漸乏力,但精神的我卻意氣風發,通體亮爽。此時此刻,我似乎悟出了藏教信徒們的體驗:那些在朝聖路上磕著等身頭的男女老少,風餐露宿、餓體膚、空乏身,但唯如此,肉身才能脫胎換骨,靈魂才能得以重生。我也忽然明白,無論是幾十年前在藏地受信徒祈拜,或是十多年前遭遇刀血之災,其實,在上天賦予我攝影的靈感之後,又給我這個凡夫俗子以提示,激勵我用攝影的方式去尋找藏教信徒的虔誠、藏地經幡的深意,同時,在攝影的朝聖路上,苦我心志,勞我筋骨,以悟出個體生命的意義。

從南島返回澳大利亞後,我順利補充和修改了全部書稿的文字和插圖,也吃驚地發現,自從2006年第一次拍攝經幡至今,居然整整十年過去了。在我已過七十歲的人生中,我有很多個十年只是在懵懂中度過。因此,八年藏地經幡的拍攝,以及這冊書稿的完成,是我人生第七個十年間對生命意義的一點認識吧。

 

2016 年4月10日
於阿德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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