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喜歡用幽靈(Specter)形容瀰漫著、揮之不去的集體意識。於是有了「馬克思的幽靈」、「法西斯的幽靈」……還有,過去的幽靈。
過去是一個幽靈。在恍惚間,我似乎在凝重的空隙間洞悉它的存在,但它又始終堅定不移地離我們遠去,事實上,當我們試圖追尋它的時候,它卻永恆地離我們越來越遠。(藍江中譯阿甘本著《寧芙》譯者序,頁xii)
越來越遠,越吸引你跑回頭路去追趕、懷緬、追悔,趕著趕著,時間過去,才發現自己甚麼地方也去不了。如何去面對以至處理個人、社群、以至社會、歷史的幽靈(最常揹上「過去」之名者),常會成為我們生活中的要事;失敗了會被拖後腿原地踏步以至大倒退,成功超越克服的則可快步向前,迎接未來。
《岸上漁歌》是配合同名紀錄片(馬智恆導演)出版的訪問集、嘆歌詞集和光碟套裝。打開書,首先訝異的是錯別字、漏字、病句、不統一的用字奇多,例如短短三頁間(頁12-15),便把「生死由天」寫成「生死尤天」(還要是標題)、「琅琅上口」寫成「朗朗上口」(琅琅和朗朗意義不同)、重複寫成「重覆」(重複和反覆意義不同)、「非物質文化遺產」寫成「非文質文化遺產」;「設想成與死後世界一般」寫成「設想死後世界一般」、「對漁歌的消失及昔日的大海生活感到釋然」寫成「對漁歌的消失及昔日的大海生活自感豁然」……嚴重影響閱讀觀感。
當然,這些都只是次要問題,書的編撰的首要課題始終是:讀者透過該書的紀錄、訪談和提出的觀念,(可以)如何面對過去?
原紀錄片是一齣拍攝經年,製作原意隨著拍攝對象和事件變化仍無減誠意之作。主題和原意變遷,甚至把相關變化也拍攝下來,是紀錄片的常見現象;真實的感染力何以承載,從來都不止一條路,而攝製人如何在參與的同事,在主觀和客觀之間進退出入,時而平衡,時而挑戰自身,更往往是傑出紀錄片好看並惹人反思的地方。影片的態度最後是曖昧,也難免曖昧的,究竟要拍下來的是歷史(真相?)、人情、抑或漁歌的價值(價值又可細分為歷史價值、人類學價值和藝術價值)?是過於面面俱到,因而不惜冒上處處點到即止,不能深入的危險?抑或鏡隨身轉,情到即為境,因此導演也不免最後入鏡,跟其中一名「主角」深情對話?
真實和虛構是每部紀錄片都要面對的問題,表面看來這問題在《岸上漁歌》(影片)並不彰顯,唯其不彰顯,才似更說明了魔鬼在細節的道理。觀眾很難不注意那些過度的巧合、處處「強調」的斷裂剪接,然而,如果觀眾想在出版物找尋回答或解構片中這些問題的蛛絲馬跡,又或可資思考的參考資料,大抵會感到失望,因為出版物的資料相當單一,除了歌詞,訪談的內容頗為表面,假如並不反映問者的技巧,便可能與編輯的方向偏弱有關。
甚麼是《岸上漁歌》(書)的編採方向?是否原片由導演的畫外音承載,認為「漁歌的價值在於漁民真實的生活裡,脫離了生活的漁歌,即使保留下來,似乎缺乏太大意義」這一訊息?畢業於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的「漁民子弟」鄭錦鈿在序言中表示,與其說要紀錄和傳承即將逝去的歷史,保留歷史透過漁歌遺下的痕跡,不如說是以漁民為學習對象,學習重掌對過去的認知。這一聲稱何其謙遜!然而,部分受訪漁民在在表現出來的,卻是對漁歌消失不感可惜的態度。例如:
在玲姐眼中,漁歌好像沒帶甚麼價值,既然今人不會唱,也不會聽,倒不(如)讓這種舊社會的歌曲消失吧。(頁15)
那大家要學習他們甚麼呢?樂天知命(抑或逆來順受)?如惠儀姐信了教也不忘嘆歌的變相「傳承」(頁59-65,讀了訪談讀者難免會問甚麼叫傳承)?全書高舉「人」的元素,那麼是要透過訪談,讓讀者接觸唱嘆漁歌的一個個「美好的靈魂」嗎?說到底,瀰漫訪談的,是一種對消逝的懷緬情緒,一種不捨之情,讀者能否在其中提升,看到一絲一毫歷史意識,好好跟文首提到的幽靈共處,編輯似乎不打算,也沒準備處理。
總的來說,閱讀《岸上漁歌》,編寫者好像提了一些問題,但這些問題都是弱弱的,充滿感性的指向,令隱藏著的真正問題,不能好好觸及和面對,對加深欣賞原紀錄片和延續討論它引申的問題,幫助甚微。
* 圖片由馬智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