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陽光燦爛的曖曖之光──讀盧勁馳《在熾烈的日光下我所誤讀的一切》

書評

穿透陽光燦爛的曖曖之光──讀盧勁馳《在熾烈的日光下我所誤讀的一切》

《在熾烈的日光下我所誤讀的一切》是盧勁馳去年出版的書,書名很長(下稱《誤讀》),封面有個黑色大圓形在中間,圓後有個朦朧的人影,呈現出「視障」的視角。視障就是看不清,但看得清就是所謂明眼人嗎?於是,書名和封面點出相同的主旨──誤讀。

誤讀在這裡有兩層意思:一、在視障的狀態下閱讀世界的方式;二、閱讀總是一種誤讀(如Harold Bloom提出的論斷[1]),兩者剛好可以互補。

「看」與視障好像相悖,但能「看見」其實與視力是否健全無關。更關鍵的,是拒絕接受表象──即是「視野」。《誤讀》接續了盧勁馳首本詩集《後遺》的副題──「給健視者的城市相簿」,同樣強調要被主流社會看見,但它多走一步,讓讀者思考「看」的政治。

本書結集盧勁馳由2002至2013年的文章,以公共領域的紮實思考為經(電影、戲劇、書、文化評論),個人生活經驗的記述為緯(殘疾經驗)。這樣的書,像以自己的生命捕捉時代脈搏,不僅與主流的勵志書抗爭,更非常深刻地指向真實。

要說本書的魅力,的確就在真實。縱然盧勁馳會說寫評論無聊費時,但因為他的文字是穿透身體隔閡,用心用力地撞擊現實所得的。而唯有通過與主流社會的反覆拉扯,那些電影、戲劇才能完全融入他邊沿的身體經驗,並隨其閱歷積累著描繪世界的力道,散發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曖曖之光,令讀者從其細膩又犀利的筆觸中,感受到一種原有的生命能量,以及,更真實的世界。

 

無障礙香港

在《誤讀》中我讀到很多權力邏輯,看見弱勢者為甚麼成了弱勢,又為甚麼強勢者可以繼續得勢。

這裡是香港,對障礙權利絲毫無感,又聲稱無障礙。長久以來,我們習於二元對立的準則。這個框架遮蔽了複雜的生活經驗,令視障者(或其他障礙者)往往被「我們/他們」的能者主義模式輕易劃開[2],再被強行框在單一的想像中:如盧勁馳被預設為看不見,所以一直是個不被當成觀眾的觀眾/讀者,令看電影變成了他「最失實和自虐的勾當」。但他不會不寫,因為那是他在「公共論域發言的機會」,更是一個「接駁話題的方式」。

又,看待疾病不能只從單一的醫療角度。因為身體不但被精密的醫學機制管理,更被鬆散的社會歧視網絡制約,令他們處於一個「甚麼都不是」的中介狀態(liminal stage[3])。生命從此如鐘擺,懸置在社會(social suspension),然後逼向邊緣。因此他說:「我不是指病人是有自主的機會,而是想指出權威知識的宰制不是一個單一的向度,而是來自多緯度知識爭逐形成的一個結構。」然後,當我讀到一句「侮辱,原來可以這麼不動聲色」,便猛然發現那把無形的尺的沉重壓迫。

想想我們都知道的口述電影,但年終有多少套會提供這服務?再看看社會高舉的「融合、關愛」旗幟,聽聽政客/社福機構的保守發言,其實已能感受到一種排除異己,無眼見乾淨盲的意識型態深深植根。還有障礙者的就業問題呢?身體的障礙更多時是環境的障礙。所謂無障礙香港,實則處處障礙,讓人碰壁。

真正的無障礙應該如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在《政治的承諾》所言:「以每個人的殊異性,作為人人平等的理由」,它考慮的並不只是「友善」,而是實際配套。

 

視障作家?

盧勁馳常常被定位為「視障作家」,當我讀到那些報導,總會覺得他們定位的企圖左支右絀。對我而言,盧的文字並不能以「障礙」框限,因為這遮蔽了作者的獨特關懷。但當要我進一步思考這種具體關懷是什麼,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或許,道理就如我們不會說貝多芬的音樂是聾人音樂,所以亦不會說盧勁馳是視障作家。

當每個人只固守一套看待世界的自身標準,便會錯覺自己看到整個世界,只用自己的尺衡量他人。其實對視障者來說,我們也是視障,因為我們沒法看到他們看到的東西。這本由「誤讀」而起的書,就是在強調對常態及標準(norm)的敏感,解構障礙標籤,解放障礙思維。它並不提供神話,只提供有力量的真實。或許,這種真實就是盧勁馳的具體關懷。

 

穿透陽光燦爛

書,要有讀者才能成為書。盧勁馳 在〈二十八歲.納悶〉道:「我的寫作,不過是個損己不利人的勾當而已,它的存在生產不了任何意義,當然到了某一天,文章若能獲結集出版,那到底還是好的。那至少是,一齣毫無意義的罕有演出。」書已結集出版。閱畢後我絕不相信它是毫無意義的,並想到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在《寫作》說:「書是未知物,是黑暗,是封閉的。書在前進,在成長,朝着你認為探索過的方向前進,朝着他自己的命運和作者的命運前進。」

在熾烈的日光下,盧勁馳穿透陽光燦爛的意象,真實地讀見出一切。而當我打開並讀完這種「封閉和黑暗」後,深信它會成長、前進。不過,我明白「單單把握制度間的權力關係和網絡結構,並不能獲得改變生存結構的機遇」。於是又覺得那張權力之網好像越來越緊固。我不懂怎樣做,所以希望更多人也來讀讀這本書,然後一起令它鬆動。

 

* 刪節版刊於《蘋果日報》
*感謝張小鳴借出封面圖片,原圖在此。

注釋

[1] Harold Bloom, A Map of Misreading, p.1. 書名的誤讀不是指對抽象的誤讀狀態的思考,所以跟學術上的誤讀理論有點不同。

[2] 又,疾病不是二元的康復/死亡,更多是介於兩者之間。

[3] Allison Ruby Reid-Cunningham, Anthropological Theories of Disability. In Journal of Human Behavior in the Social Environment 19(1): 99-111. February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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