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並唔係噉嘅?──評介齊澤克新書《Freedom: A Disease without Cure》

書評

自由,並唔係噉嘅?──評介齊澤克新書《Freedom: A Disease without Cure》

  齊澤克又出新書。年過七十,創作力旺盛,對時局、流行文化超級敏銳,只有佩服。有論者說他的分析(有時)自相矛盾、文章結構散亂(對此他也承認:「這也是時候總結散落在這書的思緒」[頁271])、只提問題不建議解決辦法──其實,他寫書總喜歡「順帶一提」講東講西,因此易被人誤會前言不對後語;他有看法,但可能自覺太「危險」(畢竟號稱當下最危險哲學家),所以有時會借闡釋其他人意見表達自己觀點。

  

自由嘅真正身份係疾病、信仰定語言產品?

  就以本書定義「自由」為例。齊澤克就是分別引述康德、黑格爾及弗洛依德,指自由就是疾病,完全的自由只會令人焦慮。(頁3、5)然而,當刻,自由與平等掛鈎,是眾生的圖騰、神祇,神聖不可侵犯;也就是說,自由已進化成現今其中一個重要的主宰能指。(頁8、25)

  按齊澤克所言:過去,自由一度意指在差序格局中各人「可以」操演自己社會角色;現在,自由則是指自己與政府的距離(是否否定政府須存在是另一議題)。(頁25、190)這種意義的改變,當然與語言規則(即象徵秩序)的演變密不可分。齊澤克以特朗普為例,說明不言而喻約定俗成的生活語言如何限制自由(頁15)──特朗普之所以遭傳統精英貶低就是因為他表面遵守法律,事實卻視禮數習慣如無物,肆意踐踏──齊澤克沒為此論點提供例子,但特朗普在2019年美國總統選舉後拒絕認輸,又不出席拜登總統就職典禮就是最佳例子。齊澤克同時又提醒我們:任意改變語言規則似乎可以創造更多自由空間,但同時亦可能製作更多壓迫歧視──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不滿意現在的象徵秩序(包括語言、禮儀及法律)而隨時放棄、任意改動的話,結局可比現在更惡劣──我再以特朗普為例說明一下:他不是剛說,如果當選總統,便再禁伊斯蘭教國家國民入境美國嗎?先不說這樣是否違法,也不知他即使當選會否真的這樣做;但一位廣受支持的人物這樣表態,簡單問題化一個宗教,會否令既存歧視更嚴重?

  

自由,假啲,再假啲:不懂選擇,希望受

  令齊澤克憂慮的是:當自由與民主共諧連理後,眾生開始迷失,再不清楚可以自由選擇的選項──他提出的例子是1990年代的匈牙利:那段時期,自由派不知是否應與前共黨結盟抵抗極右。(頁26)其實美國共和黨不是面對同一難題嗎?書雖沒提及,但明顯若共和黨與特朗普完全割蓆,他連眾議院議長都選不上;與他結盟,又可能無端負上顛覆民主之名(2021年進攻國會山歷歷在目)。對齊澤克來說,歐美式的議會政治已不可有效解決眾多危機;(頁255)而由民主選舉政治衍生的民粹主義,則代表了知識常理不再有效管理社會。民粹主義不是人民意志或聲音,而只是政治家排斥對手的意識形態(即掩飾自己奪權的假面)。(頁272)

  過去,論者都以為只要眾人明白意識形態的假象(如法律及新聞不一定中立),便會轉清醒,便可有充足自由意志做負責任的決定。(頁145)齊澤克留意到那不再是遊戲規則了。現在的玩法是:我明知那意識形態是假象,但我依舊按它辦事、生活。就如台劇《八尺門的辯護人》所說一樣,台灣民眾一面不相信司法,卻又支持死刑。香港多少傳媒明知新聞不會中立,卻依然執着報導正反兩面扮持平?齊澤克認為意識形態再也不只是假面,而是拜物──齊澤克這裡沒詳述拜物的運作;按弗洛依德,拜物就係:我明知它(例如媽媽的陽具)從未存在,卻希望它曾經存在,所以我要選找一物事代替(未曾存在)的它,來欺騙自己,它曾存在;就如,我明知中華漢族傳統不反對同性愛,卻堅持同性婚姻不符習俗,為的就是自欺,盡力說服自己反對同性愛不是歧視,只是尊重傳統。(編按:見弗洛依德1927年文章〈拜物主義〉[Fetishism])回說自由,齊澤克於是詰問:假如,眾生不單不願揭示意識形態的偽裝,甚至渴求此謊言證成自己行動或決定,一種不受他者影響的自由意志又會否存在?

  

咗自由,我哋都要秩序

  齊澤克鋪排至此,即使新書沒明言,全書重中之重的問題終於浮現。如果自由(與平等、民主──我必須說明,當下流行於歐美學術圈的定義是:平等指平等機會,民主則是歐美議會選舉)是人類共同價值,但由此而生的管治機器又不能有效、快速處理日新月異的問題(包括人工智能及室溫效應),加上眾生情願選擇自欺,放寛象徵秩序又可能帶來不可預見的壓迫惡果,人類除了永恆在此循環中輪迴外,還有出路嗎?簡言之,我們可以如何治癒自由這疾病?

  我們可以從齊澤克新書關於虛擬貨幣及新冠疫情的討論中抽絲剝繭,聞出他的想法。虛擬貨幣也可說是自由的體現──一種人民自創的「貨幣」,沒有法律監管,完全是去中心化的產品,係無政府主義理想實現。現時看到的結果相當恐怖(Terror)(頁180)──香港JPEX事件的教訓應該還未忘記。新冠疫情則是自由的反面──為了控制疫情,有民眾自願放棄自由,要求政府加強管制。(頁194)因此,齊澤克相信在重大危機出現時,「政府」仍然可以超越個別群體的利益,團結所有人民,得到人民信任(即使那只是短暫現象)。(頁195)綜合以上兩事,齊澤克指出了眾生懷疑政府、質疑法律,正正顯示了象徵秩序的解體,及背後眾多主宰能指(資本主義、男權主義)的意外衰亡(頁215、219)──無可置疑,主宰能指不會永生全能,也不會沒有侷限;但,主宰能指「愚痴」(Stupid),不代表世界可以沒有主宰能指、價值觀及政府。(頁59,276)是故,我們不能以自由之名,放飛慾望,隨意捨棄現行管治機器模版(包括政府、法律),變革(或治療)重心是如何改變──齊澤克於書中提出兩點:人民直接參與議政,不再需要代議;而法律亦要開始規範受壓迫者的反抗規模;譬如,無政府主義行為便不可行。(頁202、212)最重要的是,眾生需要勇敢主動創新,不斷豎立新的主宰能指。(頁281)

 

齊澤克幾時嚟中國呀?

  讀者細心的話,可見我引述頁碼並不順序,而且有時例子及闡釋從缺。齊澤克思想活躍,「順帶一提」往往變成長遍大論。看似凌亂,卻也增添他新書的可讀程度──書中有由電影《廿二世紀殺人網絡》第四集作切入,討論人工智能可否完全取替人類;又有探討為何特朗普如何令羞恥變成自己買點──也就是詰問:為何大眾會欣賞核突?當年五百元製作的《Sugar Baby》MV創下217,541 View數,並由100毛改編成《羞家Baby》,再爆紅多一次,就是一例。有關分析,相當過癮,留待讀者慢嘗,此處不贅了。

  此書多次引用中國事物作例(書本就是以陳述工人陳直翻譯海德格哲學的故事開頭,[頁1]之後又引用「草泥馬」[頁7]),齊澤克明顯就是傾慕中國。奇怪就是一位如此用力批判當下歐美社會又欣賞中國體制的學者,卻從未到內地。就看看那個組織那位領導有這個膽量氣度邀他來做一次巡迴Roadshow,實是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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