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自由的主體」──讀柄谷行人《倫理21》

書評

論「自由的主體」──讀柄谷行人《倫理21》

  柄谷行人出版於2015年的《倫理21》,談倫理、道德、責任、義務等的問題,多有啟發。尤其在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似乎很多是失去理性和自由的前提下,發展到一種不知後果如何的未知數。疫情流行導致經濟蕭條,俄烏戰爭引發糧食危機,還有貧窮挨餓、環境污染、自殺他殺等諸多現象。

  康德的「作個自由的主體」,存在於實踐的、道德的層次,是當我們服從於我們的義務,或者至上命令的時候,自由才會產生。而至上命令只是服從於「作個自由的主體」的。可以說,在凡事被外在原因所規範的世界,自由的層次是不會發生的,也不可能出現在認知的、知識的層次。確切的說,自由的主體只有存在於倫理的層次,在我們對他人的「應答」(response)等同於「責任」(responsibility)時,自由的主體才會顯現。

  以上對自由主體的陳述,或透過一個例子對號入座。古巴小說家卡彭鐵爾(Alejo Carpentier)寫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的旅遊記述《論美洲的奇妙真實》,標誌著美洲旅行者與其歐洲同行之間新殖民主義的差別。新殖民主義的差異,首先表現為權威的差異,這是一種個人被授權宣稱了解別人的差異。我們從他在書中開首,描寫他到中國的旅行,曾列舉一個奇蹟的目錄,但他得到的結論是搞不懂這些奇蹟:

我看見許多極為有趣的東西。可是我不確定我懂它們。要真正弄懂……就必須懂得那種語言,並對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之一,有一些清晰的概念。

卡彭鐵爾接下來說他特別缺乏的是書本知識,是「對文本的理解」。然後,他以去中東旅行作為例子,談自己清晰感覺到的是「希望理解卻一知半解的人的巨大憂鬱」。這裡的卡彭鐵爾再一次提到書本知識的缺乏。這似乎表達為沒有書本知識,卡彭鐵爾就得不到授權寫作。之後寫他到俄羅斯時,世界變得可以理解,是因為他曾從俄羅斯小說中讀到的地名、從圖畫上了解的建築。同樣地,當他到布拉格時,看到席勒、開普勒和卡夫卡的雕像後,他已然感到心安。

  顯然,卡彭鐵爾記錄這個已知的西歐世界,不是靠表徵的行動,而是靠識別的經驗。也就是說,他沒有構建能喚起記憶的文字圖片,或試圖在讀者心中再現他之所見。相反,他記錄了對景象的識別,那些他已經從先前的旅行或者文學先賢那裡得知的景象。卡彭鐵爾沒有宣稱擁有表徵、描述或重塑他所見之物的歐洲人的文化權威。他宣稱只有權對已經了解或被告知那裡存在之物的識別進行表達。

  的確,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有誰願意讀一個古巴人寫的關於中國、中東的旅行書?卡彭鐵爾的文本是以歐洲為中心的,可是歐洲的旅行描寫代碼並不支配它。歐洲旅行者很少表達如卡彭鐵爾對無知的不安。他不安地堅持認為書本知識是一種必需品。然而,對於來自新殖民地的旅行者來說,卡彭鐵爾是以一種美洲的和新殖民主義的方式歐化。這使他在拉丁美洲現代主義者當中受到批評,也反映邊緣知識分子的文化困窘。

  對卡彭鐵爾來說,「真實的現實」和「真實的歷史」曾經在別的甚麼地方被體驗過,它最終以歸屬的形式或說「作個自由的主體」出現。正當他在返回古巴的途中有過這種體驗:他發現了……古巴。卡彭鐵爾自此留下一句名言:「拉丁美洲人回家,並開始明白許多事情。」海外旅行以一種新的方式讓他見到新殖民主義的美洲:作為一種獨特的自我創造,而非歐洲的一種尷尬反映。當他對自己的國家,有服從的義務,實踐至上命令的一種應答和責任時,他已然具備「自由的主體」的道德性。

 

從自由的觀點看道德性

  柄谷引用康德說的自由,指的是沒有外在原因,純粹自發的、自律的行為。「自由」的意思是,在現實中我們的所作所為,即使不是出於我們的本意,也要從「作個自由的主體」這個義務來看。而康德的「道德法則」指的是無條件的義務。而在我們在日常使用中的「道德」和「倫理」幾乎是不分的。康德已然很清楚人類的行為是如何被各種外在原因所規定、制約,仍試著要確保人類的自由。柄谷行人從這裡推論出一個想法:自由絕對不會從「自然」中產生;自由來自服從我們的義務。康德區分「認識的問題」(了解一個事件的原因)與「實踐(倫理)的問題」(追究事件的責任)。但認識的領域和倫理的領域,以康德的話來說,即自然的領域和自由的領域,並不是個別獨立存在的。任何一件事情,既是認識的對象,同時也是倫理判斷的對象。進一步說,這顯現為美感判斷的對象。

  舉聯合國難民署的人道援助作為例子,從對方在2022年6月20月世界難民日標籤的「尋求安全的權利」當中擔當的角色來說,已然認識清楚知道俄烏戰爭造成一批又一批的難民。在倫理問題上,要「作個自由的主體」義務方面來看,我們若要實踐康德的「道德法則」,即使沒有收入情況之下,也要作出一些援助或行動表示「自由」。若是這樣的話,那只會自己帶來兩難,甚至不幸,但又不能置若罔聞。

  在經濟掛帥、商業活動頗繁的社會,並沒有賦予實踐「道德法則」的指示。我們沒有任何權力和能力,去做一些行動,或道義上的援助來表示自由。與其迎頭痛擊而焦頭爛額,不如靠個人的自省和知覺,把自己看成衡量一切的尺度。有書寫能力,靠書寫表達,從而在寫作的世界裡「認識真理憑創造」。如按朱光潛的說法,這是「認識到一種真理,其實就是憑人自己去創造出這一真理的實踐活動。」寫作本身無疑是一種詩性智慧的活動。而詩poetry,原義是「創作」或「構成」,作家利用創作再現他所認識到的一種事物。或許,我們不只要學習「置入括號」,還要學會「去掉括號」。

  《倫理21》裡有一節「將自然的、社會的因果性置入括號之中」談我們在許多地方都需要「置入括號」的態度。如何以一個實用的物品轉換成審美的藝術品?照康德的說法,美感的判斷起於我們將「關心」置入括號之中。那一個物品是不是藝術欣賞的對象,完全取決於我們是否將對它的各種現實上的關心置入括號之中。至於該物品是否來自於自然界,或是工業產物,又或是日常生活用品,完全無關。這需要一種「態度變更」的作用。

  我以為作家寫作,和詩的功能一樣,必然把整個心靈沉浸在感官裡,同時必須深深沉浸到個別具體事物裡去。若作家在重大題材使群眾在情感上深深受感動,教育群眾去做合乎道德的事。如此,小說就應與詩一樣,成了教育群眾做好人好事的動力或動因了。柄谷行人對倫理的看法,不但沒有因循守舊,卻展示了文化思想家因時制宜,「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的學究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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