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化評論家宇野常寬的成名作《00年代的想像力》計劃翻譯成中文出版的消息,幾年前起不論是在香港或台灣,都偶有所聞,但從結果看來,始終未有成事。不過,《00年代的想像力》已被人翻譯成中文,流傳於內容農場,個別評論文章也間中被翻譯上載至知乎、豆瓣等大陸網站。對自己經營的收費內容免費於網上流傳,宇野早前在Facebook個人帳號上頗有微言。對比其他同代日本文化評論家如東浩紀、福嶋亮大、濱野智史十年前早有中譯本出版,宇野常寬現在才正式出版第一本中譯著作,可算是來得太晚。
在香港媒體讀到的日本影視化文化評論文章裡,往往不是落伍或知識脈絡錯誤(像1940年代的人類學家潘乃德[Ruth Benedict]的《菊花與刀》),就是完全去脈絡、基於個人透過媒體幻想日本的評論,以一種簡單的「反映論」方式,從文本印證自己的媒體想像。《給年輕讀者的日本次文化論》中譯本出版,可以向華文世界讀者提供脈絡基礎,以思考日本次文化。這本書主要收集作者大學授課日本次文化課程的課堂內容,由戰後社會背景談起,涵蓋各種主流題材的動漫如少年漫畫、機械人漫畫、世界系到日常系等,以及回溯1970年代到現今的偶像文化轉變。
議論文章是一種思考過程,構成這種過程的是論證、論據,透過邏輯推論產生結論。虛構故事同樣也是一種思考過程,運用的則是人物、對白、情節、場景等故事元素,透過讀者的想像產生意義,這些意義並不限於對現實寫實的描摹,也可以是提出疑問、假想或提出其他可能性(或可能性的否定)。讀《給年輕讀者的日本次文化論》不難發現,作者分析探索不同的日本次文化作品,指出這些作品如何圍繞重要的社會歷史命題來思考。第二章裡,作者就指出戰後次文化作品都處於日本戰敗意識的陰影。簡單來說是,其時被世界視為邪惡的戰前日本軍國主義戰敗,其後憲法不容許日本擁有軍隊,如此,日本很難理直氣壯去講一個正義力量戰勝邪惡的故事。如何彰顯男性氣概(masculinity),而男性如何變得成熟(即成長),在戰後日本次文化中,成為一道重要的難題。
作者引述1980年代發表《物語消費論》的文化評論家大塚英志提出的「阿童木命題」。手塚治虫漫畫《小飛俠阿童木》裡反派博士創造機械人阿童木來代替自己的兒子,卻因為阿童木真正成長而感到絕望。阿童木賣走後,輾轉來到正義一方的茶水博士,隨着茶水博士說「你難得有這麼高級的性能,那就為世界做點貢獻吧」,阿童木踏上英雄的道路──大塚認為,這設定象徵所有戰後漫畫全部主題,即「不老不死永遠的少年」主角面對「如何成熟(成長)」這主題。
容我非常粗略地引述書中其中一個例子,以展示日本次文化作品如何回應、思考以上問題──機械人動畫《小飛俠阿童木》討論的是人工智能哲學的問題:「人類能否透過科學創造生命」,來到《鐵人28號》、《鐵甲萬能俠》,操縱機械工具就成為了成熟的象徵(二十世紀工業社會成年男性的象徵),富野由悠季則從《宇宙戰艦大和號》繼承宇宙世紀的科幻設定,將機器人改變成軍用量產武器創作《機動戰士高達》系列作品。《高達》主角阿寶意外捲入空襲,登上高達成為駕駛員。他父親作為高達設計師,卻不理會家庭,後來精神錯亂草草死去,顯然無法成為成長的楷模。這意味着,《高達》放棄過往對機械嚮往作為父性或成長的願望。故事中,阿寶經歷戰鬥暴力帶來的心理創傷(青少年自我意識問題),並克服而成長。
《給年輕讀者的日本次文化論》一書疏理重要日本動畫作品怎樣面對社會歷史背景產生的命題,以及作品之間怎樣影響與產生改變。對筆者來說,這書最重要的洞見是宇野指出,日本動畫「虛構」的想像力在東日本大地震後已被現實趕上,不論從泡沫經濟下的「無止境的日常」到戰後「世界末日」的故事主題,早在真實中出現。作者提到觀看AKB48紀錄片電影時,看到災民身處臨時住宅的災區裡,偶像進行賑災慰問活動同時,軍隊也在戒備,驚覺這場景基本上就是還原了《超時空要塞》場景,感嘆戰後動畫已經結束。他認為,現在次文化的重心已從動畫「虛構故事」轉向強調「體驗」與「交流」的偶像文化。
他指出,現在影視媒體的問題是產生新事物的能力變弱,很多主流作品都是翻拍過去重要IP,例如荷李活翻拍美國漫畫、紅白歌合戰變成懷舊經典金曲大戰,懷舊消費成為媒體主流。崮中原因在於新媒體的出現,手機的普及讓人發現跟其他人聯繫見面比觀看虛構故事更有趣(過去沒有手機的年代,見面是很麻煩的)。現在次文化的關注點不在於訊息的內容,而是體驗──在現實中跟其他人分享、共同體驗。一般人的注意力從虛構的角色,轉移到現實中的自己(自我確認)的故事,科技的進步改變了人的慾望。
那麼,日本次文化是否失去價值?作者認為這問題只對了一半。他認為,今後日本次文化剩下的任務,在於探索現今尚未存在但未來可能出現的事物,這種未來主義想像的主題曾在《多啦A夢》等作品繼承下來,而最好的借鑒例子,就是世界另一個次文化的支流──以Steve Jobs為代表加州意識形態,運用市場的力量獲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