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納於心》是記憶之書。但甚麼人需要記憶?甚麼事物需要記憶?記憶其實是對失去或即將失去的一種渴求、一種企圖掌握的勞作。周漢輝寫的是一個既古又新的香港,一個含納許多人成長與失落的香港,一個既美好又驚悚、既赤裸又神秘的香港。這些詩被分為三個部份:曰公屋,曰街道,曰飲食。從私密經驗到公眾生活,從道聽途說的奇聞到肉身咀嚼的滋味。這是一個不願香港落入想像,而及時搶救記憶的努力。
周漢輝每首詩篇幅不長,卻都有小說細節,系列作更逼近史詩視野。香港有近半人口住在公屋之中,寫公屋便是寫庶民眾生相。像許鞍華的天水圍二部曲,生動鋪陳光暗悲喜的日常。周漢輝則在公屋系列中,化身為死於嫖客之手的妓女、丟棄嬰孩的母親、偷父親錢包的少年、還有貓與餵貓人,糅進自身成長記憶,穿插雀局、K歌、股價、樓市、鼠的厲叫,以及粵劇、電視劇、流行歌、日本動畫電影和天主經,把市場般的嘈雜,混音剪輯成狐步舞。最後五則「動物篇」以動物喻人,不啻昭告,其實公屋便是人為自己蓋設的動物園,近看是悲劇,遠看是人間喜劇。
這些公屋詩最令人佩服的是,雖偶露溫情卻不忌生猛,沒有被緬懷的暈黃光圈所掩,「沒有路再進山,只有大暗生自微光」。
地誌詩不免讓人聯想起也斯、馬朗的傳統,飲食詩更是也斯致力的領域。周漢輝敞開來的書寫大有承接與開拓的意味。在地誌詩中,他有也斯那樣細細述說的耐性,也有同步於生活規律的歌唱韻律:
青楊街上坡也下坡
承擔小貨車接送你
上學前放學後
返抵工場,更像回家
周漢輝詩中的「你」往往是指「我」,也就是詩人自己,有時卻藉這種默契,輕易把讀者推入另一個搖晃的角色,〈天水圍北三首〉和〈辛三首〉的各三個角色便是如此一遍遍震碎讀者的座標又重新築造。而其中某些詩作的宗教意味,更特別耐人尋味。像是〈天主教小學旁〉寫一個又似遊民又似神祇之人,聽「神父代神說話」,任鳥在「白髮髻上築新巢」,結以「風自古吹來,進入你的空腹取暖」,這溫暖的神來之筆,得以滿足讀者的空腹。像所有探觸生命核心的詩行一樣,值得深深收納,一讀再讀。
周漢輝的飲食詩卻脫出詠物慣性,寫的是時代流轉、人世幻變。港式特色飲食在他筆下,每一道都承載著濾鏡後獨特的人生況味:用龜苓膏寫藝術創作、用碗仔翅寫同學的曖昧情誼、用兩餸飯寫母親、用杏仁霜寫父親、用炒栗子寫生死。我尤其喜歡〈雞蛋仔〉,寫互不相識的阿楓、阿豐與阿鋒,不住吹拂的風以及食客菌集的蜂。周漢輝對語言和形式的掌握,與他的主題渾然一體,像五臟俱全的麻雀,不作勢卻讓你知道牠隨時能飛。
詩集最後一帖〈熟食小販市場〉寫老父為孩子一家四口送別,檔主夫婦「疲憊得無力再談當年」。這老於生活滋味的一筆,無意間道出了香港社會此際的疲累。下架的詩、遠離的人,這是香港的時代傷痕,作者即使無意直接寫運動、寫抗爭、寫無底的黑暗,遺緒卻自然溢出紙面。即令如此,我喜歡周漢輝的節制,那讓他不會被淚水或熱血蒙住雙眼,看不見世界的複雜:「昨天兒子傳訊直言掛念/你煲的老火湯水,但你記得他下班夜歸/寧願喝啤酒。」——詩,可以留下的,畢竟是這種複雜,而非濫情。
人生畢竟有明天要選擇,而昨天,已經真切印記在詩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