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文亦武一書生──武俠以外的梁羽生

漫談

亦文亦武一書生──武俠以外的梁羽生

虎鬥龍爭,氣寒西北何人劍。
風流云散,聲斷東南幾處簫。[1]

  1953年,香港武術界出了件大事,《中聲晚報》在吳氏太極拳第三代傳人吳公儀訪文中,因有「我自北方走到南方,未逢敵手……歡迎與武林人士切磋」句,掀起爭議。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一時間武林人士摩拳擦掌,其中白鶴派傳人陳克夫私下所說「你由北至南未逢敵手,我由南至北也未逢敵手」,亦為報章轉述,自此雙方矛盾漸深,互爭第一,繼而在報上打起筆戰,持續半年之久,港澳文化界也隨之互為壁壘,各支持吳氏或陳氏兩派。

  適逢香港石硤尾發生大火,居民痛失家園,港澳名人何賢乃提議吳陳兩人比武,即可化解武林恩怨,又能將當日門票所得,用作善款,賑濟災民。兩人最終答應,並簽下生死狀,定於1954年1月17日,在澳門新花園泳池設擂一決高下。消息傳出,轟動一時,成為港澳,甚至東南亞華社津津樂道的大新聞。比武當天,萬人空巷,然而萬眾矚目的比武,卻在短短兩回合後,由大會主裁宣佈以「不勝、不和、不負」收場。

  雖然比武草草結束,但賽前的渲染,加上之後未了之餘波,讓《新晚報》總編羅孚靈機一動,看準市民對比武之癡狂,決定在《新晚報》設刊武俠小說,吸引讀者,增加報紙銷量。故他找來素有「雜才」著稱的副刊編輯陳文統,請他依據比武作為藍本撰寫武俠小說,起初陳氏堅決不從,哪知羅孚先斬後奏,直接在十九日刊登「武俠小說將於明日見報」預告,陳文統迫於無奈唯有連夜趕寫,次日即刊登了處女作《龍虎鬥京華》。由此,羅孚不只打破了武俠小說只刊登在小報的慣例,更催生了新派武俠小說的誕生,而這位陳氏少年,一寫就寫了三十年,武俠小說數量更是多達三十五部之多,成了新派武俠小說的開山鼻祖──梁羽生。

  雖然陳氏因武俠小說成名,但他的著作可遠不止於此,實際上他還是文壇多面手,以「梁慧如」、「馮瑜寧」撰寫文史小品,出版了《從秦始皇到武則天》、《古今漫話》、《文藝雜談》、《自學成功的文學家》等;用「李夫人」、「馮浣如」為筆名,回答讀者在「李夫人信箱」專欄的人生問題,出版《李夫人的信》、《在愛情的道路上》、《友情與生活》、《婚姻與家庭》、《人生的探索》等;至於評論方面,則使用「佟碩之」寫了〈金庸梁羽生合論〉一文;除此之外,陳文統更是精通棋藝,以陳魯為名,發表一系列棋評,出版《全國象棋大賽名句述評74–75》,足見作品之豐富。由於這些書今已不多見,加上大部份未再重印,故不為人所重視,然而這些文字究竟呈現出怎樣的陳文統,裡頭的觀念又如何影響他的武俠創作,兩者有何關聯?且讓我帶大家看看武俠小說以外的梁羽生。

  陳氏早期著作有明顯的左翼特征,觀香港自學出版社出版,由馮瑜寧(即梁羽生)及容穎兩人編著的《自學成功的文學家》,書中收錄高爾基、奧斯特洛夫斯基、魯迅、傑克.倫敦、巴爾扎克、莎士比亞六人故事。乍看之下,似乎是一部鼓舞年輕人自學奮鬥的勵志書籍,然而這只是書本傳達的第一層思想,往深一步思考,就能發現作者選錄標準上的偏袒。首先,為甚麼是這六位作家?簡略翻查六人生平,不難發現,他們都與左派相關聯,雖然每人或是共產主義、現實主義、社會主義,互有不同,但或多或少都和左派掛鉤,像高爾基就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奠基者;奧斯特洛夫斯基則是蘇聯無產階級革命家,所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經典;傑克.倫敦作品亦帶有强烈的社會主義色彩。

  至於魯迅,在1937年10月19日,由共產黨舉辦的逝世週年紀念會上,毛澤東就把魯迅化為馬克思主義信徒了,[2] 而巴爾扎克及莎士比亞的著作也蘊含濃厚的現實主義傾向,雖然莎士比亞也有不少帶有浪漫主義特色的著作,但在馮瑜寧眼中,莎士比亞就「是一個現實主義的作家……大部份作品,就是這樣,都是針對現實,有為而發的」,絕不是「脫離現實生活的,所謂『純藝術』代表」。[3]

  再者,書名強調的是「自學成功的文學家」,一般而言,應當聚焦在文學家如何刻苦自學,成就自我的過程。然而內裡卻未詳述自學情況,像〈莎士比亞〉一篇,提及自學的部份只是寥寥幾句,「由一個毫無憑藉而闖到大都會來找生活的鄉下人,終於幹起了劇本的寫作工作,這個過程……經過多少刻苦自學……實在不容易達到」。而在〈魯迅〉一文裡,也更趨向描述生平事跡,中間還穿插一些左翼評述,把魯迅劃為「左翼的領導者……到1928年,他已經徹底的從進化論走到了階級論」,且他的作品「是被壓迫者的辛酸、掙扎、呻吟、貧困的反映。這種『為人人』的思想……是他全部文藝活動的出發點」,因此《自學成功的文學家》不只是部鼓勵青年奮鬥自學的勵志書,更是一部偷渡左派思想的政治讀物。

  如果說《自學成功的文學家》還算是含蓄,潛移默化地輸出左派思想,那麼由梁慧如著,同樣由香港自學出版社於1954年出版的《從秦始皇到武則天》,則是完全以左派思維撰寫的歷史研究了,在〈怎樣評判歷史人物〉中,提出評判標準為,他們「究竟是起了推動社會前進的作用還是起了阻礙進步的作用」,故需要「注意當時的社會物質條件……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研究歷史的問題」,內容充斥着「剝削」、「地主」、「階級」、「土地問題」等左派思想特征。[4]

  因此書內說到「皇帝是封建社會中最大的地主……他們所代表的,也自然是地主階級的利益,而不是老百姓的利益了」,進而肯定農民起義對社會發展的作用,認為「每一個皇朝都是地主政權,而土地問題也始終沒有根本解決,但在每次農民起義之後,總是如毛主席所說『多少變動了社會的生產關係與多少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的」。是以在此前提下,作者在〈關羽不如岳飛〉中說道,「岳飛是歷史上肯定的人物,而關羽卻是該否定的人物了」,因為岳飛雖曾鎮壓、屠殺農民軍,但在金軍入侵時,與農民軍聯合起來,「走了正確的抗戰路線,維護了當時人民的利益」;相反關羽「以屠殺黃巾起家,以幫助劉備打內戰而『成名』:充其極,也不過是軍閥混戰中的『英雄』,對於當時人民來說,是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的!」。

  透過上述兩書討論,可知此時的陳文統,深受中國左派思想及史觀影響,這不只體現在文史著作上,還影響他所撰寫的武俠小說。梁羽生晚年回憶〈與武俠小說的不解緣〉提到他的第一部小說「《龍虎鬥京華》以義和團事件作為背景……我是試圖以『新』的觀點來解釋歷史的……現在看來,這部小說是有失偏頗的……受到當時大陸『史論』的影響……後來我多讀了一些義和團的史料,就感到它的不足之處了」。

  同樣的情況還出現在《女帝奇英傳》中,小說背景設定在唐朝女帝武則天時期,《香港商報》連載時,原名作《唐宮恩怨錄》,卻在集結出版時更名為《女帝奇英傳》,女帝自然指的是武則天,然而武后在書中並不是主角,篇幅也不多,原書名反倒更契合小說主旨,因此書名的更動,更多是梁氏受當時史觀影響而成。1951年,由羅元貞發表的〈武則天問題批判〉,成為中國史學界為武則天翻案之肇始,並在六十年代初達到頂峰,加上當時大陸左派大力推廣男女平等、同工同酬,為「婦女能頂半邊天」鋪路,梁氏自然也受到這股風潮影響。雖然早在1954年的《從秦始皇到武則天》,就曾「給她以一個正確的評價」,評論有褒有貶,但撰寫於1961年的《女帝奇英傳》,可說把武則天給完全翻案、聖人化了,書中有着大量的溢美之詞。

  小說第一回就透過與武則天有殺父之仇的上官婉兒之口,描述她看了武后寫給廢太子李賢的書信,「你幼長宮中,不知稼穡艱難,不知民間疾苦……所思者唯欲掌天下之權,享天下之福……我令你遠適巴蜀,實望你善體吾心。勤樸民情……父母愛子,愛以義方,你當深夜自思,自勉自勵!」,不禁一片茫然,感歎「武則天若真如此,豈非是聖帝明君?」。而後茶亭遇見的老婦,也說道「我們老百姓不管誰做皇帝,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但求日子過得稍為好些……」,現在不只田稅減少,還「不准富豪之家強賣強買……只要勤耕善織,日子也就可以對付過了」。

  緊接,茶亭老婦還說,自武后稱帝,女人也「沾了她的光……以前在咱們村子裡,做丈夫的打老婆,那是稀鬆平常的事情,現在嘛,婆娘們可神氣起來了,說女人連皇帝都可以做得,為甚麼要受男人的欺負,這兩年來,村子裡打老婆的事情也少了」。而武則天最為人所詬病,也就是「穢亂宮庭」和「殘暴,亂殺人」,在此也通過老婦之口,表明立場,「以前的男皇帝除了三宮六院……還要挑選秀女……每逢挑選秀女之期……做父母的忙着嫁女兒,還得應付官府的勒索。現在的女皇帝,縱算她養了幾個漢子,總沒有挑選秀男呀!」。至於「說到亂殺人嘛,聽說她殺的都是王孫貴族,或者做大官的人……幾年來到沒有聽說殺冤枉過一個老百姓」。

  《女帝奇英傳》單單第一回,就充斥着大段大段為武則天洗白的文字,而這樣的評述在小說中屢見不鮮,足見梁羽生自身政治與文史觀對武俠小說之影響,因此為理解梁氏在武俠小說中所要傳達的意涵,就絕不能跳脫他當時的文史雜文,然而可惜的是,梁氏的散文選集,都有意無意避開這類偏激的左派文章,實則沒有必要,一個人的思想脈絡是不停改變的,梁氏晚年文史作品也不再強調「唯物主義」、「奴才」等讀起來讓人錯愕的文字,但一時期有一時期的特徵,這些文字不只表達了他當時的思想語境,更與武俠小說相互影響呼應,讓小說成為宣傳梁氏自身理念的產物,因此要了解他的創作脈絡,就不能跳過這些內容。

  至於,其他著作如他主持的李夫人信箱,也反映了梁羽生的人生觀,正如他化名「佟碩之」所寫〈金庸梁羽生合論〉,提及他早年主持信箱問答,收到一系列請教戀愛問題的信件,無形中都成了他寫作的素材,使他「在愛情的描寫上便能運用自如,尤其對少男少女的戀愛心理刻畫」,當然除了戀愛問題,信箱內容也不乏家庭、友情、人生、生活上的解答,有興趣的讀者,不妨自行查閱。

 

注釋

[1] 梁羽生著《龍虎鬥京華》第十二回回目。

[2] 毛澤東〈在魯迅逝世週年紀念大會上的演說〉中說道:「今天我們紀念魯迅先生……不僅是因為他是優秀的作家……他把全部力量都獻給了革命鬥爭。他並不是共產黨的組織上的一個人,然而他的思想,行動等著作都是馬克思主義化的……站在無產階級與民族解放的立場上,為真理和自由而鬥爭。

[3] 實際上,馬克思(Karl Marx)曾多次述及或引用莎士比亞作品,甚至提出「莎士比亞化」,足見莎士比亞與左派的關聯。

[4] 梁羽生在自學出版社於1955年出版的《自修的方法》中,亦以梁慧如之名發表了〈怎樣看中國歷史?〉,強調學習中國歷史的人,必須端正「立場和觀點」,因為「過去中國的史書,多是出於統治階級的『史家』之手。這些『歷史』是為了幫助他們鞏固統治而寫的。因此他們把勞動人民創造歷史的事實,歪曲為王侯將相創造歷史」。故梁羽生認為應當從「發展觀點」和「階級觀點」的角度重新了解歷史,清楚認識「歷史是勞動人民創造的」,足見他深受左派史觀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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