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看米羅:星座與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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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看米羅:星座與對話

  2021年5月,香港藝術館展出《超現實之外:巴黎龐畢度中心藏品展》。文宣材料選用的就是西班牙國寶級畫家米羅(Joan Miró)於1948年10月8日創作的油畫《鬥牛》(The Bull Fight)。香港藝術館從2023年3月2日開始至6月28日,以《米羅的詩想日常》(The Poetry of Everyday Life)為主題,在港首次展出共九十四件大師作品。展覽手冊如此介紹:

本展覽以米羅在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為首,展示由當時他深受超現實主義影響的藝術創作。

是次展覽共展出94件包括繪畫、雕塑、素描、紡織品、石版畫、海報、照片、影片等藝術作品和影像資料。其中許多作品來自米羅本人於1975年成立的巴塞隆拿米羅基金會。

為配合是次展覽,香港藝術館邀請多位本地藝術家進行藝術創作,向米羅的藝術傑作致敬。此外,藝術館從館藏中精選了東方藝術大師的作品,與展覽中的米羅作品互相呼應,為觀衆提供一個獨特的香港角度欣賞米羅的藝術。

  《米羅的詩想日常》特展分為「物件」(The Object)、「詩歌與物質」(Poetry and Matter)、「民間藝術」(Folk Art)、「海報藝術」(Poster Art)、「公共藝術」(Public Art)這五大部份。在館方邀請下,香港藝術家梁基爵創作了聲音裝置及繪畫〈鳥語〉,陳麗同用塑膠、金屬、石頭等材料創作了裝置藝術作品〈無題〉,向米羅的藝術傑作致敬。除了印刷精美的展冊之外,館方還邀請到香港插畫家林雅儀為教育小冊子《米羅心經》創作插畫。並創作包含擴增實境效果的延伸展覽元素。此外,館方也從館藏中精選了如趙無極、夏碧泉等東方藝術家的作品,向觀眾展示一場獨特的中西藝術交流和對話。

  兩次觀展之後,筆者認為,這個展覽的確體現了「為觀眾提供一個獨特的香港角度」的誠意嘗試。而這個展覽也啟發筆者,試圖從兩個角度繼續了解米羅其人其作。一方面,結合《星座》畫作系列,思考米羅的宇宙觀人生觀。另一方面,繼續探討米羅與東方藝術之間的互動對話。

關於《星座》系列

  展覽中有一個特意為兒童觀眾設計的Miróland空間,裡面有多塊可觸螢幕,也有精心設計的互動遊戲,吸引兒童從日常生活中選擇物件,採用全新的觀看角度,創作體現獨特個性的藝術作品。而展覽出口部份也有一個觀星室的設計,非常值得體驗。遮光帘圍住出入門口,地上放了三個大豆袋,供觀衆躺下觀星。天花板類似蒼穹,有星光閃爍,也在墨藍底色上閃現米羅畫作的重要符號,如鳥、女人、星星、月亮、太陽。這個設計其實也提醒觀眾,每個人都有獨特的觀看角度,可以把米羅畫作中的不同元素抽取出來,再按照自己的觀看體驗和創作,拼貼出體現個人特色的藝術作品。

  實際上,米羅喜愛觀星,搜集報章雜誌上的天文圖像作為藝術發想的素材。1939年,米羅因戰爭避居諾曼第小鎮(Varengeville),在此受到夜色、音樂及星星的啟發,開始創作十幅《星座系列》。 後來德軍佔領巴黎,米羅回到西班牙完成餘下十三幅作品。這批作品共有二十三幅,創作於1940年的畫作《女子與鳥》排行第八,屬米羅在諾曼底創作的作品。

女人與鳥,1940年
女人與鳥,1940年

  在YouTube上,有一段關於米羅星座系列的視頻介紹米羅創作這批畫作的經過與思路:

在巴黎,我買了一個墊子來清洗畫筆。我第一次用它時,對結果感到相當驚訝。在那之後,每當我畫完一幅星座系列時,就會在一張乾净的紙上清洗我的畫筆,作為我下一幅畫的背景。星座系列的形狀都是以水中的倒影做為基礎,不是自然主義或是客觀認定,就只是單純因為倒影所產生的形狀。我不會讓自己有任何先入為主的想法。有幾個形狀在這個位置,是為了平衡畫作上其他的形狀,反之亦然。每一幅水彩都需要畫上一個月的時間來製作,我畫了很多小巧的圓點、星星和綫條,各式各樣顔色的圓點,為了達到畫面上的完美平衡。我給予我的畫作非常詩意的標題是因為對我來説這世界上唯一剩下的就是詩歌。

這段話中,最有趣的是每一幅星座系列畫作與下一張畫作之間其實是密切關聯的。換言之,這批畫作的創作過程就是「星座化」的過程。這個系列的標題與米羅創作這批畫作的經過,讓筆者想起德國哲學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星座」(constellation)概念。他在1928年發表教授資格論文《德意志悲苦劇的起源》,前言部份,本雅明使用「星座」這隱喻解釋「對於真實的再現」(representation of the truth)是如何進行的。通過使用星叢隱喻,本雅明試圖處理文學研究中時間性和普遍性間的複雜關係,說明雖然在時間、空間或文體風格上有所不同,每篇文學作品或每種文學類型都相互關聯。

  星座概念強調的是關聯性。可惜的是,本次展覽中未能向觀眾展示這二十三幅星座畫作的整體全貌。如果有興趣看這批畫作的觀眾,如果想進一步了解這批畫作在米羅創作生涯中的地位,可以上網觀看Calder基金會在紐約摩根圖書館與博物館在2017年組織的以“Calder/Miró: Constellations”為題的講座。在這場講座上,米羅的孫子Joan Punyet Miró與米羅好友之孫Alexander S. C. Rower對談,特別介紹米羅創作這批星座畫作的過程。Rower比較了Calder和Miró的藝術創作之異同,具有一定政治意味,也並特意說明兩位藝術家從未看過對方的「星座」系列作品。Joan Punyet Miró認為,米羅的星座系列為甚麼是二十三幅畫作是個永遠無解的神秘疑團(egnima)。這些畫作中基本元素如星星、太陽、月亮和鳥,通過音樂和詩意聯合成為一體。Rower補充說到,米羅集中於1942–1943年創作這批星座作品,呈現出傳統的木刻藝術特色,而其後再創作的類似作品,也可以看作是星座系列的延續。

 

對話東方藝術

  特展中,我最喜歡的畫作是米羅1968年創作的油畫「詩歌(三)」(Poem III)。展品介紹這樣寫道:

通過這件作品,米羅重申了他本人於1937年所發表的聲明,並立意將該聲明的精神套用在他其後的所有作品:「我並不會把繪畫與詩歌做出區分……中國人,那些哲學精神──他們不就是這樣做的嗎?」此畫作是「詩歌」系列其中一幅,而畫作的標題已直接指明米羅想賦予這件作品一點詩意。畫布象徵着空白的扉頁,用範本噴印的字母及藝術家黑色、流動的筆觸展示出一種書法的體現。噴印的工具儘管沒有明確地出現在畫作上,但卻足以讓人感受到它的存在。

  這幅畫及其說明文字中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第一,1937年發生了甚麼?第二,米羅所指的中國人的哲學精神是甚麼?

  其一,1936年西班牙內戰爆發。1937年4月更發生了德意空軍無情轟炸巴斯克小城格爾尼卡的慘劇。這場轟炸被法國報紙《人道報》和《今晚报》(Ce Soir)大幅報導,引起了極大關注。美國作家羅茲(Richard Rhodes)所寫的《地獄與良伴:西班牙內戰及其造就的世界》(Hell and Good Company: The Spanish Civil War and the World It Made)中詳細描寫了這場內戰對歐美藝術家的深刻影響:

西班牙內戰(1936–1939)吸引了數量驚人的天才藝術家和作家,激發了他們的靈感,如畢卡索、米羅、蓋爾霍恩、海明威、奧威爾和帕索斯等。當時的歐洲陰雲密佈,正日益滑向又一次世界大戰,捍衛民主、反對法西斯的崇高理想和殘酷的戰爭現實,催生了他們最優秀的作品,如《格爾尼卡》、《收割者》、《喪鐘為誰而鳴》、《向加泰羅尼亞致敬》、《西班牙的土地》等。

  其二,如果我們將這幅畫作和米羅特展中其他顏色充滿背景的畫作相對比,就會發現「詩歌(三)」背景以白色為主,充份體現了中國繪畫「留白」的特點。正如宗白華在其著作《藝境》中所寫:「中國畫最重空白處。空白處並非真空,乃靈氣往來生命流動之處。且空而後能簡,簡而練,則理趣橫溢,而脫略形跡。」這也充份體現了中國傳統書畫理論中的重要觀點──書畫同源。一方面,中國文字與繪畫在起源上有相通之處;漢字起源之初的象形特點本身就具有繪畫性。另一方面,中國書法與繪畫在表現形式方面,尤其是在筆墨運用上具有共同的規律性及審美標準。我們會發現米羅創作繪畫的過程中,也正體現了這種書畫同源的理念。展冊上有這樣一段介紹:

1936年,米羅公開表示不會將繪畫與詩歌加以區分。他顛覆了傳統繪畫的規條,重視創作所使用的載體和材料。在視覺上,這些被循環再用和反繪畫的元素都以其最純粹的本質呈現。換句話說,由其最單純的本質轉化為藝術,並以詩意的方式呈現其本身的物質性。

  從「書畫同源」這個角度來看特展最後的「對話」部份,觀眾也許會有更加深刻的體會。最後部份展出趙無極油彩布本作品《10.9.73》,創作於1973年,現為香港藝術館藏品。展牌上這樣介紹:

詩意,是米羅和趙無極作品最微妙的連繫。二人同時致力尋找屬於自己的符號,去創作一座與詩歌連接的橋梁,寄予他們對音樂的情感及自然的敬佩。米羅鍾愛加泰羅尼亞的藝術,從古羅馬及古毛里塔尼亞的壁畫中萃取精髓,發展一種新的繪畫語言並將之不斷簡化。趙無極運用中國古代甲骨文、銘文及狂草等書法,半畫半寫地闡述東方哲學,並糅合西方抽象的風格,在畫布上創造富有詩意的抽象世界。

  參觀完米羅特展的觀眾,如果意猶未盡的話,可以在YouTube的《優遊香港博物館》頻道觀看香港藝術館製作的「香港賽馬會呈獻系列:米羅的詩想日常」三場系列講座,更深入地了解米羅創作的時代背景。在同一個頻道上,也有展覽特備節目之一「米羅:如詩夢幻」互動劇場的錄影,展示出參加者如何以戲劇及形體舞動認識米羅的視覺世界,與其筆下的星星、月亮、女人與小鳥相遇。這也充份體現了米羅藝術的對話性。

  在香港看米羅,筆者充份體會到詩意可以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如呼吸般自然。但如果觀眾有心想更加深入探討米羅與趙無極乃至其他東方藝術作品的對話,不妨延續香港藝術館開啟的米羅超現實主義之旅,飛去上海看「本源之畫──超現實主義與東方」特展。展覽於4月29日開始,由西岸美術館與蓬皮杜中心五年展合作推出,展出米羅、馬松(André Masson)、趙無極等諸多超現實主義和抽象主義大師作品。同場也展出來自上海博物館的多件中國藝術大師如董其昌、八大山人、惲壽平、龔賢的作品,以此展示東西方美學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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