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陳家朗
主力繪畫,偶爾寫作、攝影、拍電影的藝術家黃仁逵,其新一本散文集《眼白白》於上年年末正式出版。今年4月22日,他受練習文化實驗室邀請,來到灣仔艺鵠,與讀者分享創作《眼白白》的意念,還有對文字及視覺藝術創作的想法。
新作《眼白白》裡,將麥顯揚逝世的文章放在開首,彷彿在表達「眼白白」的惋惜和無奈,也可以當成與十多年前的前作《放風》之連繫(《放風》中也有講述麥顯揚去世的文章)。而書的最後一篇《旁聽生》,說的是黃仁逵教導學生繪畫的經歷,可以當成是留有希望的結尾。整本書的編排有其脈絡,都是其在生活裡用心觀察與感受所得,讀者可細味摸索。
既然眼白白,就用心觀察
黃仁逵認為書名「眼白白」的意思是︰有太多事情,自己只能眼白白看著它發生、流逝,無法改變它。不過,就算沒法改變結果,自己依然能夠把它轉化成另一些事物──例如書中的文章。黃仁逵強調,儘管「眼白白」一詞多有悲傷之意,但自己不以悲觀的目光看待這些流逝的事物。能夠眼白白的看到,還得先在現場;有些人在現場,卻連看都沒有看到,那才是真正悲哀的「眼白白」。
他認為轉化的重點,在於先不用文字去描述它︰觀察事物時,如第一時間用文字傳譯它,難免會看得膚淺。不去傳譯,用心感受,會看到更多。如果文字本身能如此有效、準確地傳譯,又何必有詩有畫呢?他以比喻解釋,至少文字沒有溫度,不能直接傳譯日落給人的總體感覺。
黃仁逵指出,書中描述的畫面,都是源於用心觀察,經沉澱後再「反芻」出來的。有聽眾指出《眼白白》的描寫沒《放風》集中,但也不失趣味。黃仁逵認為這大多都是源於「反芻」之功,如拍電影一樣,先有一個Master Shot才可以Zoom In。以一個人作單位,能寫的固然有限;但360度看一個人,往後踏一步,又是另一個360度。素材加上時間、空間、角度,能寫能拍的就有無限多。有人問:這是畫家獨有的觀察方法嗎?他回應:「應該倒過來說,我這樣觀察,所以我去畫畫。」細處調配,剪接拼合之間是整理的苦工;但箇中樂趣,黃仁逵說:「好玩!」
載地道風情的語言
有聽眾提及,不論《放風》還是《眼白白》,都佈滿著準確沉實的文字,但又會夾雜地道口語。黃仁逵講述往時多讀台灣文學,作家們有意識地在文章用一些外地人不理解的台式中文,但只用一兩句,不影響讀者理解文義。他認為,這種偶爾加插半句,多是市井人物口中道出的口語,最能表達地道語言的張力:「通篇口語,我當然能寫,但我不想這樣。」適當地運用俗語,是為了使形象更立體︰如一位老人家說過去的事,用「往時」就比用「舊時」一詞感覺更「老」。這些為人津津樂道的部份,其實還是源於觀察。
他說看畢三百首唐詩,只要抓緊一些共同特徵,就能寫出一首有「唐詩風」的詩,但這並非唐朝詩人寫詩的方法。「每一個時代,都有它自然流露出來的態度和語意。」其寫作正正就捕捉了現今香港的地道風情。這種無論在《眼白白》、《放風》都展現出來的特色,可謂是他獨有的文字風格吧。
走進常規外的卡罅位
《放風》中有一篇舊文章〈9樓〉,講述操作電梯的阿伯在只有8層的大廈工作,眼前突然出現「9樓」的按鈕,但最終還是沒上到9樓的詭異故事。至於篇章中,究竟是阿伯「撞鬼」還是眼花,還是真的有9樓呢?黃仁逵笑笑反問,「一切事物我們都能清楚來龍去脈嗎?」像他讀幼稚員時早已看過燈泡,但到初中時才明白燈泡發光的原理;要解通〈9樓〉十分容易,無論撞鬼眼花各種說法都可以,「但解通以後,就失去了張力。」
他舉例說,大家明知眼中看到的魔術效果是「假」的,儘管不知背後如何操作,還是能投入欣賞。寫故事如是,呈現一些日常事物,但不給予背後真相,才會有趣。如讀者閱讀時硬要找尋一個解釋,就無法感受原先作者所呈現的張力︰所謂「張力」不在故事的解釋,而在故事本身。「如果硬要有一個解釋才安心的話,你就選一個自己最安心的解釋吧!」
他又換了另一個例子︰如果每天上上落落的大廈,原來6樓和7樓間有個「6樓半」的門,背後藏了一個樓層;假若去問建築師傅,他只會答你無可能,或道建樓時出了誤差──這種貌似邏輯的說法恰好把門鎖死,這就正正是「眼白白」的錯過了作者想表達的意念。有些routine人們習以為常,像自幼學的文字、文法也是一種routine,目的在於寫出最規範、合乎規則的文字;但創作,就是要在6樓半──從「卡罅」位走進去,像在學懂字的意思後,自由組合成為表達自己的句子,才能找到自己。
何謂好文好畫?
「卡罅」位提供了讀者自由詮釋的空間,但有自由就意味理解必然有誤差。黃仁逵說,他根本無法知道誰會看自己的作品,故難衡量他們的理解是否準確,且準確與否並非最重要。他認為畫好畫或寫好文章,最重要的是先確保自己想作品出現的「事物」全都安份出現,然後就可以讓他人觀賞。他常對自己的學生說︰「如果你想要的事未出現,我讚你畫得好,也沒有意思。相反,如果你想要的事已經出現,我就可以跟你說說我的觀感了。」
黃仁逵指出,既然不會因觀者的反應而影響創作,故互動交流於他並無意義。他認為創作的動力不是逆向的,非從讀者、觀賞者而來:「我畫畫,是因為我想看到;當我不畫,那幅畫就不存在,而且沒有人能替我畫出來。」
畫是實的 字是虛的
黃仁逵認為,縱文字與畫分享著相同的創作意念,但兩者本質上是有差異的。文字是公器、是符號,用文字創作最大的限制就在於文字本身。一來是其原有字義難以推翻,二來是儘管刻意推翻文法,需要刻意「推翻」的本質正正顯示出其有特定的規則。
但畫畫不同──顏色不是符號,沒有絕對的意思,畫畫亦無既定技法、工具、規則,創作下來更自由的不受限制。他比喻說,可以把紅綠燈的「紅色」純粹畫出來,當中可以不含「不准過」的意思;但寫出「紅綠燈的紅色」,難免滲進顏色以外的意思。「廣義的繪畫就是用任何材料留下任何痕跡。」所以他甚至能從中達到忘我的境界,成為他最愛的媒介,始終文字無法表達到某些事物。
黃仁逵認為一幅畫要表達的事(甚至根本沒有「事」)已經全都畫在畫裡了,所以不會在完成畫後補上文字解說。若是想(用文字)說個故事,就不會以畫畫來表達。同樣,如果音樂已足夠表達作曲者的意思,就不需填詞;詞如果已經表達清楚,也不必配上音樂──寫成詩就行。他認為,媒介差異體現於此,不同藝術媒介能夠表達的「意念」都不同。
黃仁逵說指自己全天候都在畫畫,只是在無法繪畫、卻觀察到有趣事物時,就會寫作。這也解釋了《眼白白》中有不少作品都是於「閒時」出產的。寫作可以算成調劑嗎?他笑說,如果寫得享受當然可以,不過不寫又怎知是否享受呢?
創作和謀生的平衡
不少創作人都需在創作和謀生間,拿捏平衡。黃仁逵則認為工作,是出於對沒有金錢的恐懼;但創作不同,不畫畫並不會帶來恐懼;前者是出於「走避」,後者出於「嚮往」。謀生和創作,也即「完成自己」,從來都是兩種不同的作業。「無人工都做的事,才是喜歡的事。當然有人工,就更好。」他舉例說,自己曾在內地認識一個以踩單車運石油氣為工作的人,他對香港有人在周末付錢踩單車感到驚訝。同樣是踩單車,心態卻有不同。所以他說自己有些電影,有錢也不做;也有些,沒錢也做。
人們退休後環遊世界,就是想彌補因工作而留下的遺憾。但黃仁逵認為現在開始更好,更道灣仔天天也不同,他早就在環遊這個世界了。所以,如何處理謀生和創作,關鍵在於了解自己是個怎樣的人。當然,被問及何時能真正了解自己,他打趣說:「等天掉下來告訴你呀!不過你整天待在室內不出門,天掉下來也撿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