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西西玩一場自我療癒的遊戲──專訪浪人劇場譚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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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西西玩一場自我療癒的遊戲──專訪浪人劇場譚孔文

浪人劇場向觀眾發出邀請, 「與西西玩遊戲」──那是一個怎樣的遊戲呢?傳統的 「遊戲」,玩家必須互動,以勢均力敵之姿競爭,但導演譚孔文對 「遊戲」別有一套看法: 「那是與自己玩的『遊戲』,更接近於『角色扮演』(roleplay),一種沒有輸贏、沒有競爭意識的遊戲。」

《與西西玩遊戲》在2017年參加台北藝穗節,榮獲「最佳空間運用」獎;今年回歸香港重演,與上年的版本相比,作了不少改動,「角色扮演」的形式亦是其中之一。台灣的《與西西玩游戲》讓觀眾參與到舞台之中,有意加入片段介紹西西的生活與她患病的情形,强烈地希望讓觀眾知道西西是甚麽人。故事說得比較直接,觀眾的互動性亦比較多;在香港的版本中,他則把觀眾分爲參與觀眾與普通觀眾,但即便是能走到台上的參與觀眾,一半時候是躺在舞台上,望着上方映着自己及表演者的大鏡,只可被動地聽着扮演醫生的演員冰冷地念出醫療判詞,聽着其他表演者說出彼此的故事。香港的版本有意將「直接」互動降低──這才是病人大部分時候所處的狀態。這個遊戲,就是「病人的roleplaying」,是一種「精神互動」。

發現「暮色」:《哀悼乳房》與〈家族樹〉的「拼貼」

劇組在宣傳文案中給出綫索,點出《與西西玩遊戲》是受到《哀悼乳房》的〈 庖丁〉、〈 顏色好〉和《西西詩集》的〈家族樹〉、〈土瓜灣〉啟發──前者是女性的疾病書寫,包含大量的生物學、文學與歷史等資料描述;後者則帶着濃烈的外來者情懷,文本之間的跨度甚大,譚孔文是如何串聯這些内容呢?

譚孔文表示,最初文本先由編劇吳景隆就西西患癌一事創作獨白,繼續在多次排練發展成首演版本。他後來看到西西文字的某些「拼貼」的遊戲性質,於是在《哀悼乳房》中的「阿堅」、「可能的事」、「翻辭典」及「血滴子」各部分選一些文字,在舞台上 「拼貼」之前的內容,創造現在的表演空間,化成新的表演文本,讓三名演員以既疏離又交錯的方式展演。至於詩的部分, 他笑着補充道:「你在劇中完全聽不到它們的,但整個演出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兩首詩。」〈 土瓜灣〉描述土瓜灣居住環境與飛機升降的聲音,〈家族樹〉中西西追問自己是怎樣的人,追問自我的異化,譚孔文則將它們轉化為視覺與感官元素,配置於舞台之上──於是便有了像鹿的少女,以犄角與自然和歷史溝通;亦有帶着猶如機械人裝置般奇怪耳筒的少女,自顧自分析癌症成因與城市生活的關係。這些看似奇幻實的元素,脫胎自西西文字的畫面。

「拼貼」以外,譚孔文另外的答案令人驚喜──暮色。《與西西玩遊戲》及《無耳琴師》去年首演以極暗的燈光下演出,在昏黃中追憶舊事,在暮色裡說故事。基於這種感覺,現在香港的系列則以「七月暮色」名面。「說是暮色,可能因爲這兩個作品的舞台空間,然後再思考怎樣去表達病人在『疾病中』與『疾病後』的狀態。」

發現「夕陽」:後六四治癒系

除了設置上的不同,《與西西玩游遊戲》的香港再演版將會展示譚孔文重讀西西後得出的全新體會:「再讀《哀悼乳房》,看到『疾病書寫』以外更多東西。西西七十年代寫《我城》,可見她關注城市人當時生命狀態。而西西是在1989年患病的,八九,正是六四事件發生的年份。因此,我浪漫地將小說理解爲『後六四治癒系小說』,她所書寫的疾病狀態,某程度上具有與城市互相指涉的性質。西西所寫的病後生活,不能單純地當作是『健康生活指南』。她在書中援引的資料穿越古今,想要探討的正是人或社會面對危機時如何自處的問題。」

「除此之外,我還發現了『夕陽』。」原來1989年除了西西患病與六四事件之外,香港電影界亦迎來了一部至今仍爲人津津樂道的經典作品──由徐克執導,周潤發、梅艷芳、梁家輝主演的《英雄本色》第三部《夕陽之歌》。譚孔文搜尋1989年香港社會環境的資料,又因經歷改編後對「暮色」强烈的感覺,種種機緣下,讓他發現1989年「十大勁歌金曲」中梅艷芳的《夕陽之歌》。沿着這條綫索,譚孔文繼續他的資料搜集之旅,翻出李歐梵教授在2006年撰寫的、關於電影《夕陽之歌》的評論。「於是,我將西西的患病經過與『夕陽』、與當時香港城市的狀態和氛圍聯合在一起,重新思考西西的作品。」

所謂「夕陽之歌」,其所映照的還是歷史,而且也是一段極珍貴的歷史。它引發出一股「夕陽情操」──一種「世紀末」或一個時代終結的悲劇感,用意大利哲學家葛蘭西( Antonio Gramsci)的話說就是:「舊的事物已在消逝,而新的時代尚未到來」,甚至「痛不欲生」( too painful to be born);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辰和情境中,魅魑魍魎當然猖狂,各路英雄好漢也大顯神通;但命運都是注定失敗的。換言之,它和光明的革命或建國史詩恰恰相反,陰暗得很。中國大陸的導演最不會掌握這種氣氛,看來也只有生活於「大限」前的香港人才拍得出來。《夕陽之歌》出品時間是1989年,恰逢「六四」,時間上雖屬巧合,但多少也反映了一點香港人的「夕陽心態」。

──李歐梵,〈重看《夕陽之歌》〉(節錄)

因此,這場與西西玩的遊戲之重點,在於代入「病人」身份,重新觀看、理解自己所處的「地方」──這個「地方」,一方面指醫院,另一方面則指向香港這個城市。《與西西玩遊戲》就是處於 「世紀末」氣氛的「夕陽城市」,參與 「自我療癒」的療程。

十年回顧:更多參與,更着眼香港

浪人劇場於2008年開始改編香港文學,以舒巷城《鯉魚門的霧》初試啼聲。其後陸續把董啓章、韓麗珠、陳冠中等香港作家的小說劇場化;至今十年,浪人劇團亦成爲「香港文學改編劇場」之代表,以此見著,繼續吸引觀眾與評論人的目光。在這十年之際,身爲劇團藝術總監與導演的譚孔文,對香港文學改變劇場又有甚麽期望呢?

「希望有更多人改編香港文學作品成不同藝術形式。我覺得能香港文學的作品都能從自己身處的位置,展示出對香港關懷。像劉以鬯,他以前是報刊編輯,因着生活的關係寫了很多娛樂性的作品,但他寫《對倒》,借窮家小妹妹亞幸及優閒『收租佬』老人家淳于白的「夢」式相遇構成故事,現在留低給我們的卻是七十年代一整代人的精神面貌;又或者是另一個我很欣賞的作家舒巷城,他在《太陽下山了》描寫在西灣河看到的日常風景。這些小說中都存在着相似的『氣味』──他們都可以在靈光消逝的時代中,用他們的智慧和筆,留住一代人的真和美。」

譚孔文又以黃碧雲新書爲例,解釋自己是如何理解文學的意義:「她所關注的是現今香港青年所面對的處境。當然,她不是政客,不會提出具體的解決方法──而這也並非文學作家的責任。黃碧雲搜集資料,發掘出1966年的盧麒──一個可能已為大眾遺忘的『青年』。她以自己的書寫方式,拼貼盧麒當時面對的社會背景,同時展示兩個時代中青年處境的異同。黃碧雲以文學,重新呼喚大家討論社會與青年;當時機成熟,就或會帶來其他的可能性吧。」文學書寫的意義,也許就在於為大家在日常生活當中儲備更多的精神力量,讓讀者在改變的時機來臨之前,透過閱讀,做好準備。

「我希望以不同的劇場形式,吸引更多觀眾參與,讓更多人關心我們所生活的地方。」從書本到劇場,從個人到集體,所有媒體所欲希望的,都是將讀者/觀眾的目光,再次引回「香港」這個地方。

 

* 照片由浪人劇場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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