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羅貴祥──《夜行紀錄》推薦序

書評

夜行者羅貴祥──《夜行紀錄》推薦序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裏。只有我被黑暗沈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魯迅

  香港過去十年的故事該從何說起?九十年代末的七彩煙火一夕散去,「惘惘的威脅」快速掩至。新世紀東方之珠滿佈陰霾,躁動,怨懟與不安成為新常態。與此同時,「大灣區」的太陽依舊冉冉升起,高鐵、跨海大橋暢通無阻。特區和祖國從來沒有這麼近,也從來沒有這麼遠。

  面對這些年的風雨,任何一位香港作家恐怕都有一言難盡的感慨吧!要如何下筆,才能寄託現實的種種感慨,投射未來憧憬的有無?對羅貴祥而言,那是〈同舟〉〈滅渡〉,〈魔道〉〈遁土〉,那是《夜行紀錄》。

  這是一本幽闇之書。當喧囂已成往事,大局似乎已經底定,而掩藏其下的悸動卻不曾稍息。於是有了書寫。比起當時的激情、現場的衝刺,事後的記錄何嘗能還原真相於萬一?但文學以其隱喻,以其深思,反而捕捉了歷史以外的歷史,留下見證──構成一種心史。

  羅貴祥為香港知名學者,也是極優秀的作家。他的詩歌和敘事創作受現代、後現代主義啟發,對文字形式的實驗每有神來之筆。但《夜行記錄》顯現此前作品中少見的內斂和自覺。小說不僅意在記錄作家曾關心、參與的社會經驗,也反省書寫是否或如何能承載一代香港人的心聲。

  面對眼前無路的現實,必須另闢蹊徑。一如書名所示,《夜行紀錄》是遊走暗影中的隱微寫作,於無聲處聽有聲的信號測試。小說甚至在異鄉出版,更說明了「夜行」的幽閉性。驕陽烈日之下,這類的書寫未必可以發光發熱。但正因此,反而點出危機時刻的文學唯有以其「幽光」,傳遞出綿延不輟的能量

  小說分為兩輯,第二輯各篇較容易引導讀者進入作者的語境。2014年秋天的中環事件,可說是當代香港公民運動的轉捩點,各種報導論述不勝枚舉,但羅貴祥的角度何其不同。他寫一個曾經闢地開荒的老漢,居然聲援街道上的抗爭(〈前行〉);一個畫家為在混亂中邂逅的神秘男子作畫,從而思考藝術與政治的關聯(〈魔道〉);一個擅長裝置藝術的少女用塑料水瓶扎起了抗議堡壘,同時卻又應付父親的病與死(〈秋刑〉);一位電影製片夜入山林,一親土地氣息,也思考山下形形色色的艱難考驗(〈夜行記事〉);一群廁身運動內外的男女在運動平息後回歸平常,仍然難尋安身之道(〈小麻繩〉)……。

  我們不難發現,羅貴祥沒有直面那些現場事件,他毋寧更關心是這場運動如何引起裡裡外外的「聯動」,滲透尋常百姓的生活。街道現場示威者的汗水與尿水(!),瀰漫空氣中的催淚瓦斯,「水與空氣都充滿了微膠粒」,改變整個社會的新陳代謝。在此之上,羅貴祥幽幽的觀察參與者與未參與者的穿衣吃飯,情感遊戲;不同世代的心事和困境;還有生老病死循環的不依不饒。

  羅貴祥小說中的人物來自各種階層與年紀,眾人因一次事件而有了交集失婚的父親,捍衛居所的農作者,百無聊賴的畫家,自以為是的記者,外來的民運者,巡遊各處的「美少女補習團」,逐漸失去記憶的老人。必然或偶然,直接或間接,個人的喜怒、社會的升沉相互交織錯過。運動來了又去了,夜幕籠罩,一切沉入寞寂。是甚麼在黑夜裡暗暗滋長?

  是在這樣的層次上,羅貴祥思考藝術與政治現實的關係。其實這一輯每篇小說都觸及媒介──電影到裝置藝術、繪畫、新聞、身體行動──如何呈現/再現現實的問題。這些問題在〈魔道〉中更被推向檯面。故事中的畫家叩問甚麼樣的藝術才能表達這個「既沉滯壞透又亢奮狂飆」的時代?他偶遇運動中長相、背景怪異的男子,想要為他造像,自以為抓住要領,「除了捕捉他目光定神看着前方,但又欲離開的感覺,我亦描繪了他背後的情緒,仿若要召回過去遺失與未竟的種種可能。」然而畫家的傑作卻遭到惡魔般的模特兒毀於一夕。沒有甚麼審美表象不潛藏敗壞的因子。這篇作品充滿寓言意味,卻又拒絕寓言簡化生命細節的傾向,羅貴祥所要經營的敘事特色呼之欲出。

  就此,我們回到小說集第一輯諸作。乍看之下,各篇作品互不相屬,內容未必和政治有關,也缺乏與第二輯的共鳴。羅貴祥寫《史記.刺客列傳》豫讓故事,添加淡淡耽美色彩(〈豫讓〉);寫自閉症父子的茫茫前途(〈滅渡〉),中產家庭的「走房」瓜葛(〈走房〉),溫泉鄉的意外死亡(〈牧魂〉),跨海大橋下的遊艇沉沒(〈同舟〉);還有一場關於島嶼所屬權的爭奪戰(〈啡色禮拜五〉)。然而當這些作品與第二輯合為一書,自然形成對話關聯。甚至這些作品所透露的憂鬱氣息,也許才更埋藏了作者的塊壘。

  水與沉沒的意象無處不在。試看〈同舟〉,「人人都要填得滿滿的年代,滿盈盈的,最終都是要沉下去的,在水平線下埋葬」;故事結尾的災難似幻似真,甚至有了天譴意味。或是〈滅度〉藉着自閉症者與外界溝通的艱難,「沉下去的,沉得很深了,沉埋到在看不見得深淵,沒有飄,但也可以有靜」羅貴祥儼然意在言外。更令人心有戚戚焉的是,寫溫泉鄉死亡的〈牧魂〉,「成了魚,沉靜地徜徉於池底,或者已無聲的……緩緩流向大海的方向」。小說另外穿插藏族如意寶屍的鬼話,死亡成為無所不在的話題。

  這些作品狀寫空間、土地讓渡的患得患失,暴力與耽美之間一線之隔的曖昧,出走還是留守的兩難,父女,父子,家庭親情的疏離與無奈,甚至預知死亡紀事,在在透露只能稱之為「香港」的憂鬱症候群。然而作者又似乎不甘於此。陰影之下,他對愛與包容的可能頻頻致意,這一張力為作品帶來令人感動的時刻,尤以〈牧魂〉為最。

  羅貴祥各種主題和風格實驗,在〈夜行紀錄〉中得到最繁複的表現。故事圍繞一場暗夜山中行旅展開。運動已經終了,前途需要重整。越是茫然若失,越是得回歸根本。這塊土地存在的法理本就是從無中生出的有,又有甚麼好懼怕失去?山路崎嶇,夜色蔓延,行行重行行。在路上,登山者各自找尋前路,又時時生出相濡以沫的暖意。草木眾物若隱若現,似應和,似回視,行進中總似「有雙眼睛看着自己」,夾雜同行者的氣息與汗味,「都成為風景」。

  羅貴祥小說散發着一種凄迷的情懷,既有對現實挫敗的傷感,更有對生活甚至生命本質的檢討。而行進者既然看不清彼此,「也不再去想以後會發生甚麼了,只是默默前行。」然後峰迴路轉,他們經過築起鐵絲網的土地,穿越行車天橋通道,「見到地平線上浮泛的幻影與燈光……一片絢麗浮華的虹光耀彩。」原來離鬧市近了?殊不知,「那是邊界,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夜行的路途道阻且長,羅貴祥依然摸黑前行。我寫,故我在。香港的故事必須講下去。彷彿間有這樣的迴聲傳來:

  ──對了。那麼,我可以問你到哪裡去麼?

  ──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裡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邊去……前面!

發佈留言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