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在我前面的鴉
時常想像三十歲之後的場景,那究竟會是一種怎樣的生活?當經過青春和後青春短暫而又漫長的洗禮,當學習模式、生活場景、交友圈子和工作環境都漸趨固定之後,我們對生命的體悟,會否從對千變萬化之外界的依賴,慢慢回歸到對內裏更加細微的捕捉?曾詠聰邀請我為他即將出版的散文集《千鳥足》作序,我當然十分榮幸,同時也不知該以怎樣的姿態下筆,畢竟在普世的眼光來看,他在任何方面都比我出色許多,我也未必有足夠的閱歷讓整篇序言得以飽滿。後來得知他同時邀請了前輩朱少璋博士以及他的同齡好友吳其謙老師作序,我猜想,或許我們三人正分別對應着曾詠聰的未來、現下和過往吧!
於是突然想起他的《戒和同修》有一首〈鴉〉,那正是他七年前的作品,寫自己已經「習慣躲在眼神後面/看着雨絲穿過皮膚,沒入沙石/解開所有語言的符碼/等待,天橋和隧道深處的微光/逐一熄滅/散去」。這首沒有引起太多關注的詩作中,那逐漸發生的消逝以及向內收斂的語調,竟穿越厚實的時間,如度身訂造般道出我目前所遇到的困惑和不解。於是我執筆坐定,朝向時間之河的前方望去,想像七年之後,這隻飛在我前面的、早已習慣了盤旋的鴉,如何在生活綿密的敲鑿下沒入無言和無語,如何在一片藍色與另一片藍色之間,做出他的抉擇。
從新詩到散文
三年前出版的《戒和同修》無疑是曾詠聰對成長早熟的體悟,出版之後廣受好評,我也曾在多個場合推薦這本詩集。然而我不曾提及的是,在冷靜、紮實且沉穩的行文當中,在意象連貫銜接的間隙,我竟然看到一些雖不顯眼、卻無法忽略的細縫。那是〈放空〉裏對時間的懺悔、是〈鬥魚〉裏對末日的畏懼、是〈盆栽〉裏的害怕被人觸碰、是〈光管〉裏那個長期鼻敏感的自己……那時我便猜想,他一直以來呈現出的早熟和篤定,會否都因在背後耗費了大量的精力「講求規律」,才不至於讓失望過分顯露?如今讀完《千鳥足》,似乎印證了我的這個猜想。
人們通常將詩、散文、小說的關係理解為點、線、面的關係。在《戒和同修》中,我看到曾詠聰借助點的跳躍,借助詩歌一閃即逝的抒情,讓部份的自己躲藏在未及言說的部份,以避免因過分袒露而招惹意外的中傷。但隨着人生閱歷的不斷增長,他對生命的無常雖然仍感不安,但在《千鳥足》中,我卻看到那個曾經小心翼翼的詩人,終於有勇氣為讀者提供更為明晰的細線,終於從容地卸下重重的修辭,將最真誠的自己展示在讀者面前,讓我們得以順着脈絡而下,看到那波瀾不驚的抒情背後,實則羅列着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詩人北島曾說自己寫散文目的有二,一方面是為了生計,另一方面是借此放鬆與詩歌語言的緊張關係。在這座城市,依靠寫散文解決生計問題近乎天方夜譚,曾詠聰從新詩轉型到散文,我想也是因為後者,也是一種對緊張關係的放鬆。不同的是,這種放鬆並不僅限於他和語言之間,還發生在他與自己之間,是經歷過許久內耗和掙扎而略顯疲憊的、長舒一口氣般的和解。
迷惘的守望者
傷痕首先來自井然的秩序,我們都曾想反抗或逃離這難以撼動的秩序,又都在過程中遍體鱗傷,最終亦只能無奈地淪為姿態各異的見證者。曾詠聰在自序坦白自己向來都是被動的人,一直都是沿着秩序被推着前行,這在旁人看來簡直算得上是順暢無阻。但這看似徑情直遂的途中,他也飽受應試制度的磨蝕(見〈紙蜻蜓〉)、嘆惋漸行漸遠的友誼(見〈糖水〉)、搬離舊居開始了難熬的失眠(見〈房間〉)……而當他半夢半醒地走過青春,驀然回望,卻驚覺秩序並未給他讓出一個安身的所在,他仍會在薛西弗斯神話般的清晨發出喟嘆,困惑自己究竟應該朝向何處前行(見〈電氣道〉)。
師者傳道授業且解惑。現已身為人師的他,卻不知應該以何種姿態,去面對比我們更加迷茫無助的下一代,即便像〈紙蜻蜓〉那般用極為冷靜的第二人稱旁述同時屬於敍事者自己和學生的故事,也無法淡化隱隱作痛的不安,只能任由紙蜻蜓在疲憊和軟弱的重壓之下沉沉餒墮。〈比賽〉寫得更是感人,作者寫自己監考的時候,一方面可以清楚看到認真答卷的學生正被應試制度的隱形魚絲死死操控着,而另一方面卻深感自己的無能為力:「我們雖然是游牧人,卻完全不辨方向,別的羊群在跑,我們便拉着自己的羊跑,不為甚麼」。這很容易讓讀者聯想到喬伊斯筆下那個自阿拉比集市悵惘而歸的男孩、余華筆下出門遠行的十八歲少年,以及沙林傑筆下守護在懸崖邊上的麥田守望者。但曾詠聰的頓悟並非在剎那之間便可以宣告完成,他的幻滅更像是一場漫長的拉鋸,雖然比同齡人更早瞭解「成長係一個鬥快認清自己唔係超人嘅遊戲」,但他似乎從未徹底接受現實,又或者,不知應該如何面對現實。「青春」和「成長」的確是曾詠聰多數作品的母題,但身為老師,同時身為一個擅於用文字捕捉自己細微感受的作者,似乎注定了他無法過於決絕地與青春告別,他必須花費更長時間去捕捉「從男孩變成男人」(呂永佳語)這一蛻變過程中的複雜感受。就像杜魯福的鏡頭下,那個見識了成人世界之虛偽和殘酷的小孩不知去向地朝着前方奔跑,在長達三分鐘的跟拍鏡頭之後終於在一片大海前停下腳步,轉身回望,只能留給觀眾一個百味雜陳的回眸。
原來自己也是滿身尖刺的怪物
這座城市畢竟無法照搬他處的浪漫幻想,現實也往往比小說家的構想更為複雜。無論是沙林傑的《麥田捕手》、喬伊斯的〈阿拉比〉、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成人世界和孩童世界仍呈現着二元對立的狀態,很容易讓書寫淪為性善之說又一單薄的論據。但在《千鳥足》裏,我看見曾詠聰有意識地消解二者的界限。在他看來,傷害是雙向的(甚至是多向的),他在自省成人世界的麻木和殘酷的同時,也敏感於來自更年輕的人的無心的傷害。
例如他在自序寫面對學生時的心聲:「他們不會知道,每一項微弱的舉動,都足以使我侷促不安:可能是呵欠,可能是關掉鏡頭,可能在擦肩時過早收起的笑臉。」而且,由於學生大多都無惡意,他們對他人造成的傷害會更加直接,更加鋒利,更加措不及防。又如〈剪髮〉,講述了自己更換髮型之後被學生揶揄的經歷,他感慨:「他們只懂以嘲笑來處理一連串不擅長表達的情感。那是他們的保護傘,只是他們都不知道,傘端會戳傷別人。」當然,這不是一本身為人師的訴苦手冊,曾詠聰感受到來自學生的傷害之後並非一味地對他們進行指責,反而回想自己讀書期間也曾在老師更換髮型的時候發出最單純的嘲笑,又或者在上課的時候,也曾無意識地做出讓老師不適的舉動。
也就是說,他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在時間長河之中,我們經受着各式各樣的傷害的同時,自己何嘗不是單純地戴着滿身的尖刺東奔西竄,在許多無暇感知的時刻意外地中傷他人──「他們全是受害者」。於是這本散文就並非止步於換位思考式的書寫邏輯,他還動用深刻的內省去發掘自身帶備的、類似於「原罪」般的棱角,更突顯出疼痛的無所不在。傷害和被傷害從來都是錯綜複雜,無從釐清的。
無言的和解
我曾在另一篇短文中提及,曾詠聰的部份詩作體現出他對思辨之有效性有着獨到的反思。《千鳥足》的自序對此有更進一步的思考:「反正任何事物、感覺、說話也不必要解讀,誰犧牲了,誰留下來,根本無從撼動三千世界。」從來沒有人保證我們必然會隨着時間的向前推移而成長,許多時候以為自己成長了,卻發現自己原來仍滯留在原地。正如我尤為喜歡他在〈人造雨〉寫的一句:「我們只是跨了過去/沒有變得成熟」。
從男孩到男人,從新詩到散文,從《戒和同修》到《千鳥足》,我們才豁然明白,曾詠聰向讀者坦白的那些脈絡明晰的針痕,既源於他人,也源於時間,同時還源於那個小心翼翼成長的自己。密密麻麻的細針穿梭反復,不斷地製造傷痕,同時也不斷縫合生命深處的分裂和迷惘。而那隻盤旋的鴉只能晃晃蕩蕩地繼續盤旋,只能漸漸沒入無言之境,在黃昏到來之前忘掉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