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巷文化的建立、斷裂與遺忘──舒巷城〈鯉魚門的霧〉

評論文章

里巷文化的建立、斷裂與遺忘──舒巷城〈鯉魚門的霧〉

  舒巷城本名王深泉,祖籍廣東惠陽,1921年生於香港,幼年生活於西灣河、筲箕灣一帶。他對香港窮苦市民有深切了解和同情,為香港下層人民的歌者。是繼侶倫而起的港島鄉土派的第二代作家。

  舒巷城的知交伍國才提到:「由於環境的關係,他自小就與一般小市民接近,家中常有熱誠的街坊、海員、船塢工人、唱戲的、拉二胡的與各種各樣的人來座談……」[1] 作者無比熱愛他筆下的故鄉故土,在他的筆下,這些故鄉故土往往不是骯髒齷齪的,而是洋溢着詩情畫意,散發着泥土的芳香。五十年代的香港在中國擔任轉口角色,經濟雖未算發達,但已進入起飛階段。是以香港在五十年代有急速的變化,舒巷城的〈鯉魚門的霧〉,正正表達面對社會變化的心情。

  文章把焦點集中於〈鯉魚門的霧〉中梁大貴對「窮街陋巷」的人事物的懷戀、今不如昔帶出的本土文化的斷裂與遺忘,以及略述「霧」的抒情性。

 

如數家珍地呈現昔日的「窮街陋巷」:鯉魚門、大貴巷

  鯉魚門是由馬灣村、鯉西村、馬背村和安利西村組成的漁村。早期的鯉魚門,既然是個漁村,村民就以捕魚業為主,也有一大部份務農和採礦。舒巷城在〈鯉魚門的霧〉描寫了被霧包圍的古老的木船,癱瘓的小艇,滿身創痕的捕魚船,不屬於筲箕灣海面的幾隻外來的舢舨;穿木屐、鞋、赤着腳的人底腳步聲;小輪行前的汽笛叫鳴,、漁船上夥計們起錨扯鋰的呼嚷、「埗頭上扛夫們的『杭唷』或吆喝」。陳智德指出:「小說風格和行文傾向也表現多種地方文化,如水上人的生活風俗、民謠和漁港大街的市民文化,呈現戰前香港的民俗文化圖。」[2]

  鯉魚門、大貴巷的細緻面貌鮮活重現在大貴的腦海裡、讀者的視覺亦被濃厚的地方色彩刺激着。對大貴而言,這一切是「那樣濃厚和可愛」,是他非常珍視的孕育他的土壤。舒巷城在小說中描劃了不同底下階層的面貌,有賣「艇仔粥」的「鮮記」、「球記」、有撐船搖櫓的年輕姑娘,亦有挑着生果菜蔬的小販,因此黃繼持〈香港小說的蹤跡〉:「舒巷城以樸拙之筆寫純真之情,重現香港底層社會。」[3] 梁羽生亦在〈舒巷城的文字〉中指出:「舒巷城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作家,熟悉香港的小市民生活,他的作品可說是最有香港的『鄉土特色』。」[4]

 

對昔日香港里巷人情的認同和緬懷

  「巷」代表着社區民眾的生活和情誼。藉種種人物與社區的失落與尋求,提出了真正值得珍惜的本土價值,它不在於景觀或舊物,而是一個社群的關係、其所創造的文化及由此所催生的洗滌、啟導和超越。[5]

  十五年前埠頭的人是「熟悉、純樸、可親」的。人乘搭小輪把貨物帶出去「大擔小擔的魚」、把貨物帶回來「大籮小籮的瓜菜」。埠頭並不如城市般應有盡有,因此那裡的人有時要請朋友給他們帶貨回來,而維繫着他們的並非金錢物質的利害關係,而是「識英雄重英雄」的心態。大貴為人純樸,不怕吃虧,很願意幫別人忙,並且不求回報。他為茶居老闆帶貨,並得到老闆客氣的招待「說完又常常硬拉着他回到太和居裡,叫他坐下,拿剛出籠的大包給他吃」。他並沒視之為理所當然,倒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德叔想以金錢答謝他幫忙帶貨,他斷然拒絕。

  大貴與茶居老闆及德叔的關係並非機械化的往來,老闆及德叔欣賞他,並對他有寄望。「他記得太和居(茶居)的老闆就常常拍着他大貴的寬闊的肩膊說:『大貴,你有出息的!』;德叔:「大貴將來一定大富大貴!這小夥子不怕吃虧!」這件事是十五年後大貴回到埠頭憶及的,反映了他懷緬「大貴巷」熟悉的臉、純樸的情以及可親的人。

  同時,他懷戀那個「梳着一條烏油油的大鬆瓣子、十九歲、會榣櫓、會撐船、煮一手香噴噴的飯、又唱得一口好聽的鹹水歌的小姑娘」。他們之間的感情很單純,那年輕姑娘會坐在石級等他做完生意,等他搖着小艇把「艇仔粥」帶回來。大貴回想二人的往事時百般滋味,是苦澀、是辛酸、是點點的甜,是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文中提及「在外邊他常常給別人看不起過」、「人笑他是『疍家佬』(水上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他的『水上』音調到現在還是改不了」。他「坐上一隻大洋船衝破鯉魚門的霧」,在外十五年,得到的是別人的恥笑,外面的人在意他的身份多於他的內在個性,由此更反襯「大貴巷」人情的簡單真摰。

 

本土文化的脆弱──斷裂與遺忘

  舒巷城希望重建人與土地、社區或街道的關係。他筆下的梁大貴回到「大貴巷」不單為了懷舊,「更想追認前事,尋訪前人,也重新尋回自己因飄泊外地而失去的地方本質和身份,他滿以為重返原鄉可以獲得認同,卻一次又一次的被擊潰。」在這十五年間,鯉魚門變化很大,人、事、物皆不在他的掌握之中,舊日的街道仍在,但街度兩旁的店舖變了,熟識的人不見了,路上的只有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他經過陳列着「洋貨店」、「金鋪」的東大街並沒停留,因為他要追認的不是這些外事,而是難能可貴的舊情舊物,可是他換來的是情感的失落,太和居換了手、山貨店的德叔、討人喜愛的木羣不知所蹤、在埗頭上挑着擔鮮魚「趕市」的人並沒回望他,埗頭昔日親密而今疏離的關係令他對自己的身份、對「家」的概念迷惘起來。

  「現在這埗頭已經有電船去茶果嶺了麼?」老婦人問路而在那地長大的他並不知道,他只能為自己安上「外來者」的身份,而他離開埗頭謀生多年「水上音」難改,不獲當地人的承認,「身份」的概念變得模糊,他既不能承認自己是水上人,又不能承認自己是都市人。

  他進而思考「家」於他的意義。他在外飄泊多年,卻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他的家──如果說他也有過家的話──就是在那樣的一隻小艇裡。」、「他的守寡的母親在他未出世之前,曾為他安排過一個避風擋雨的家。縱然是那樣一隻破舊,齷齪的小艇,它仍然是他和他媽媽的家呀。」然而一個酷似昔日戀人的水上姑娘以為他是遊客,問他是否要坐船衝撃着他的「家」。姑娘那一問否定了他水上人的身份,梁大貴望着海上的大霧,感覺失落,喃喃自語「我是剛來的」。

 

抒情性:「霧」象徵遮蔽的力量,一種源自身的遮蔽

  「霧」是本文的關鍵霧之聚散貫串全篇,既緊貼又游離於地方與心象的內與外。霧象徵了主角梁大貴飄泊了半生的坎坷命運。文首「人格化」了霧:「霧喘着氣,憤懣地吐着一口口煙把自身包圍着」。霧可理解為主角的化身。和生活搏鬥得遍體鱗傷的主角,如被濃霧包圍那樣找不到出路,不也會感到無可奈何的「憤懣」?

  以霧開頭,寫主人公從霧中到來,當他記憶中的往事「如在霧中」時,他感情逐漸在霧中失落,最後帶着無奈的蒼涼又黯然在霧中離去。十五年埗頭人面全非是不可更易的事實,大貴卻心懷希冀,以為舊物會完好無缺真實再現,幻變的人事物殘酷地讓他知道本土美好卻脆弱,一切而逝去不回,文化斷裂難以填補。陳智德在《解體我城》點出「霧象徵遮蔽的力量,一種源自自身的遮蔽。」[6] 梁大貴眼中的鯉魚門的霧,使他心中的失落和惆悵愈發濃重。

 

結語

  〈鯉魚門的霧〉呈現了飽蘸着純樸村里情的「鯉魚門」、「大貴巷」。這教有過那樣的情懷的大貴無限依戀,以為回到故土,一切如昔。物是人非、今不如昔的現實令他迷惘,一團團的霧包圍着他,令他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家以及前路。這是真貴情誼易失難得、埗頭文化脆弱的悲歌。

 

注釋

[1] 袁良駿:《香港小說史.第一卷》(深圳,海天出版社,1999),頁220。

[2] 陳智德:《解體我城》(香港,花千樹,2009),頁93。

[3]黃繼持:〈香港小說的蹤跡──五六十年代〉,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香港教育學院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合編,《都市蜃樓》(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0),頁27。

[4] 梁羽生:〈舒巷城的文字〉,《南洋商務》(新加坡),1982年9月27日。

[5] 陳智德:《解體我城》,頁91。

[6] 陳智德:《解體我城》,頁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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