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的力量》於2019年第三次再版,是神話學家坎伯(Joseph Campbell)與莫比爾(Bill Moyers)以對談的形式,將神話貫通傳統與現代,並透過說故事的姿態讓我們看到許多類似的宗族神話是如何被發現和比較。這些關於生命智慧的故事,呈現坎伯所相信的「有個超越幻象衝突的智慧點,和一個能把生命重新放回原位的真理存在」。這個主要是時間問題的訊息和意象,讓我們得以在當下世界找到「需要一個自己的神話」以成就安身立命。
我們認為神話之所以吸引人,它涉及死後世界、靈魂不朽的探索、文學藝術的想像性表現、夢的世界、英雄崇拜、永恆淨福、宇宙觀、現實與理想的分合等。神話還掃除對事物既定的看法,並告訴我們,救贖的聲音來自深淵的底層。當開始思考來自黑暗時刻傳來的訊息或意象,轉化即將到來,我們就會經歷從晦暗到光明之時。
我們藉探索神話的當代意義,除了它是生命能量存在的地方之外,也將個人本性與大自然結合在一起,是一個調合的力量。並且可依據新環境而不斷將其翻新,這是保持傳統的唯一途徑。透過神話,可了解到現代人和古代人雖有同樣的軀體,同樣身體上的體驗,但對同樣的意象會有不同反應。舉例鷹和蛇之間的對立,便是一個經常出現的意象。蛇是屬於大地的領域,而鷹代表心靈的飛翔。大部分神話中,蛇都被賦予正面的意義,在印度,就算是最毒的眼鏡蛇也是神聖的動物。而神話中蛇大王的地位僅次於佛陀。蛇代表世間的生命力量與死亡,卻又永生不死。相對之下,蛇在基督教傳統中,則是拒絕肯定生命。所有的神話都必須處理某種意識上的轉化,非此即彼。你一直以某種方式思考,現在以另一種方式思考。意識的轉化過程是要以試驗為前提,經由智慧的啟示。所以試驗與啟示便是轉化的全部內涵。
坎伯回答記者莫比爾關於輪廻的意義,說得精闢獨到。他說:
它的意義在於,你不只是你所想像的你。你的存在,以及意識的潛力,有某些面向並沒法包括在你的自我概念中。你的生命比你在此所能想像的要深得多,也廣得多。你現在活著的生命,不過是你內在真我以及賦予你生命廣度與深度的那個東西的片斷罷了。但是你可以依此深度而活,當你經驗到它時,你便會突然覺察到所有的宗教說的都是它。
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神話,要怎樣活出神話的意義,添加也許是宗教信仰、哲學思想,又或是文學藝術,實在因人而異。深度和廣度的生活質量,是個體生命活得尊嚴的條件。這是須要具體謀劃的,一方面靠著閱讀和古人靈魂打交道,增長知識,另一方面憑藉現實經驗,擴闊視野。實踐內外修行,就如諾瓦里斯(Novalis)說:「靈魂的位置就在內、外世界相交之處。」展現探索意識的潛力至無限。
禪宗所說的「身心脫落」明顯是一種轉化。道元禪師是日本曹洞宗第一代祖師,他的修行之法來自中國天童寺如淨禪師所傳授。道元身體不好,經常生病,在修行過程中常有苦惱和負擔,心理有障礙。但他精神不懈怠,在身心都不調適的情況下,道心依然不變,對弘法利生的悲願百折不撓。在中國求法之後,選擇回日本建置道場。
「身心脫落」是道元禪師的體驗和悟境。這是他尋找自己最確切的方式,也是他感覺最舒適的境界。如果按照坎伯的說法,將自己置於一種能激發個人較高本質的環境中,他就能擺脫束縛,遠離誘惑。
這種修行的作業,是道元禪師了解到個人真正的問題所在──放下自己。當我們不再以思考我們自己和自我保護為主時,我們便在意識上真正經歷一個英雄式的轉化。
生命的形式
坎伯說:「只有當一個人能不把死亡當作是生命的對立,而是生命的一面來接受它,人才可能經驗對生命的無條件肯定。」
無論是傳統或現代,神話的原型意義裡,死亡無疑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每一時代、每一社會、每一民族乃至每一個人都有一種神話,問題並不在乎神話的是非對錯,而是在乎它對特定時代、社會、民族或個人所產生的生命意義。
舉例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寫於1962年的小說《百年孤寂》。故事背景是整個拉丁美洲最著名的虛構之地:馬康多,這個從開篇時碰到吉普賽人帶來的神秘大冰塊,從它被構建、改造、侵蝕,這個彷彿有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纏綿的大片沼澤地形成的廣闊世界。
馬康多隱喻的生命意義,普遍彰顯生活在殘垣荒蕪之地的波恩地亞家族。小說有一節描述荷西.阿爾卡廸歐.波恩地亞在良心的責備之下面對普登修.阿奇勒這個死去多年的敵人時,竟然在他身上學習死亡,當作了解生命恆久的意象。要說明的是,普登修是因為譏笑荷西和烏蘇拉家族通婚後可能生出像蜥蜴,又或多了一條捲捲豬尾巴的後代,才被荷西用長矛將他殺死。
多年以後,面對時間結構的崩塌,孤獨的荷西再次看到普登修修時,後者面貌和活人一樣老去,並且恐懼再一次面對死亡的經歷。荷西花了許多時間找他和其他孤單的死者,並為他們哭泣,希望他們一起分擔他對時間錯置的焦慮。「我不是我生命存在的最後形式。我們已經形成的自我必須不斷的死去」。小說魔幻想像的張力所在就是這樣不停重塑生命存在的最後形式。
雖然,生命的形式因人而異,但生命的境界,卻可以透過神話展現,《百年孤寂》中時間的錯置和空間的混沌,故事的荒謬離奇,角色悟性的深淺。我們或可將之與「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三層境界相互對照。
第一層的「山水」是實在的事物,描述凡夫俗子的煩惱執著根源相似,「分別心」「迷妄心」乃世人迷失自性的障礙,所以會以實際眼光看山、看水,計較得失。第二層的「山水」和「依他起性」之意大同小異。我們知道環境、氣候等外在因素是影響「山水」存在或變異的客觀條件,在「眾緣和合而生」之下,才能存在的「假有之物」。一旦眾緣變,此「山水」亦再非彼「山水」。第三層的「山水」乃聖者之心境,亦與「圓成實性」相通。唯識解作圓滿、成就、真實,心內法觀照之下的真實體性,不再是凡夫所認為實在的「山水」的事相,而是超越相對的絕待真理,宇宙之真理。超越生滅、變化,遠離妄性迷執的現象,猶如虛空一般的沒有形相,遍及一切而存在。
「寄浮游於天地 渺蒼海之一粟」,自我生命在宇宙浩瀚之間,要活出內在真我,談何容易!人浮於事,經常不能自己,人際複雜也非個人能掌控。姑勿論成功與否,要將意識的潛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活出真我的深度與廣度,確切活出生命的某個片斷,相對在宇宙長河中,留下絢麗星光,已屬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