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香港字》是一部紮實的歷史考證著作,但是正如其副標題「遲到一百五十年的情書」所示,歷史又怎可與傳奇截然分離呢?閱讀此書時,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一個細節,和中國文學──特別是傳奇文學作品通過翻譯、印刷從而進入世界文學視野有極為重要的關聯。
印工湯姆斯大功告成,於一八二四年回英國前,也用這套活字印行了自己所翻譯的才子佳人彈詞小說《花箋記》,連同自《百美新詠》中選出的美人傳略,以中英對照方式出版。
一八二七年,歌德從德國圖書館借得此書,特別收看附錄中「可愛的女性」所吸引,把其中四篇譯成德文,卻變成了「中國女詩人」作品。(第76頁)
正是在這一年,歌德在閱讀了另外一部中國傳奇小說《玉梨嬌》和《雙美奇緣》(由法國漢學家雷穆沙所譯)之後,對自己的秘書發出感嘆,認為中國文學足以和德國文學比美,而「世界文學的時代即將來臨」。關於這一軼事,不少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學者早有論證,筆者也曾引用,在此不拋書包賣關子。而《香港字》中,董啟章考證詳盡,舉出此例,一方面說明歷史與傳奇的聯繫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渲染戴福通過晨輝所作的《復生六記》之傳奇言情色彩。
傳奇: 情為何物?誰可幸福?
本書中一個重要的情節,就是晨輝被字靈附體,寫下撫養戴富成人的印刷店老闆戴福之前傳情事。寫作體裁為書信,收信人是戴福自幼暗戀的英華書院同學幸兒,一位中西混血兒。幸兒的父親據說是一名西洋水手,母親因姦受孕,忍辱生下女兒之後自盡。幸兒被姨母收養,跟隨開照相鋪的姨父生活,但從小就遭受姨父凌辱,拍下各種不雅照片,對她進行威脅,最後還將其賣入高級妓院。在英華書院就讀的短暫經歷,似乎已經是幸兒人生最快樂的時光。戴福出身貧寒,靠獎學金讀完英華書院,並由此結識了理雅各和王韜,跟隨他們從事傳教事業,本來前途似乎無量,直到有一天他跟着風月老手王韜進出煙花之地,偶遇藝名朝雲的幸兒,重燃愛火。
一個是即將受洗的華人傳教士,一個是淪入風月場的混血女郎,這段感情無論如何,都難見天日,更加無法修成正果。戴福無力支付高昂的出場費,兩人唯有偷偷摸摸以傳教為名,不時短敘。然而,早已被姨父玷污的幸兒,連琵琶仔的尊貴身份都沒有,只能聽命於妓院的接客安排,最好的出路,也不過是接受恩客的贖身安排,嫁給對方做妾。這段孽緣的高潮,就是王韜先生資助戴福,為幸兒買了一個大局,得以做一夜夫妻。最為傷感的,是幸兒對情郎解釋說自己能夠在此接客,是因為自己早就就沒有心了──「因為我的心已經給了你」。一夜夫妻之後,幸兒還是要面對命運,嫁給某公白行(鴉片行)東主之子做妾,而戴福則因為這一驚世駭俗之舉,為教會不容,無法接受洗禮,只能放棄傳教事業,投身於印刷舖。數年之後,幸兒因為姨父不斷騷擾,被夫家嫌棄,只能自賣入低等妓院,以此為生。戴福重遇愛人,只能傾其所有,為她贖身,將她安置在一個民居中,不時探望。但幸兒無法逃脫往事糾纏,也被姨父找上門來,最後抱着後者投海自盡。姨父淹死之後,幸兒雖然得救,但也需要長期醫治,誕下生父不明的兒子戴富之後,自盡身亡。戴福將幸兒遺孤撫養成人,終生鬱鬱。
這段經歷,一百五十年之後,以情書《復生六記》的形式敘述出來,再以晨輝作為幸兒的載體,進行回應,可謂是三生三世,蕩氣回腸。
神話:創世失敗 至暗父權
各種歷史傳奇神話,都是人類試圖通過與過去建立聯繫而尋找現實生活意義的敘事方式。在現實之中,少女晨輝出院之後失去記憶,通過和字靈的對話,逐漸領會到,自己生存的目的之一,是要在現實生活中尋找父親。晨輝雖然一直得到父親照顧,但她的父親身兼母職,廚藝高超,用美食寬慰女兒,但卻從未對她進行嚴厲管教,而晨輝長兄反而扮演了父親的管教角色。可以說,在晨輝成長過程中,父親角色雖非缺席,但有所缺失。小說尾聲部份,晨輝對香港字活字印刷歷史的追尋逐漸深入,甚至遇上當年跟隨外祖父的學徒,如今備受尊敬的活字印刷業界行尊雷師傅,於是得知一段令人不齒的黑暗往事,甚至讓晨輝懷疑自己生父身份。
晨輝的尋父情意結,也體現在與木刻版畫家費老師的互動交往過程之中。首先,費老師木刻版畫創作的主題就是男女交纏創世的神話母題,而由於妻子久病離世,費老師的創作靈感難以充盈,特別是對於以「地獄變」受苦受難眾生的題材難以把握,對舊作失望之餘將其盡毀,但也答應了容姐要參加版畫展覽,必須提交作品。最後,他只能求晨輝幫忙做模特,甚至在創作過程中對她進行各種肉體折磨。版畫作品得以完成,而晨輝卻身心俱創,費老師對自己在創作衝動之下的所作所為,感到極為羞慚,最終自殺謝世,以自己屍體重量,完成版畫印制的最後一部。可以說,費老師為展覽特別創作的遺作,創作過程結合了少女受苦受難與創造者自罰而亡的雙重犧牲。這與以上兩個部份的主題互相呼應,在歷史部份,英國傳教士們捨身取義,道成肉身;在傳奇部份,戴福雖得聆教義,幾次接近受洗,但因為無法放下人慾情愛,但也無法以世俗方式拯救苦海沉淪的幸兒,最終只能寄情於活字印刷行業,遺憾終身。但是,正如此書所示,印刷也是一種慾望的表達:
印刷只是工具,但印刷也是慾望的表達。金屬與機器,是征服、佔有、支配、流播的本能的顯像。肉體要不就是被壓碎,要不就是向機器屈服,或者與機器結合。唯一能與之對抗的,是靈魂。靈魂能化機器為肉體,化物質為生命。我是如此相信的。但是,如果靈魂也不過是機器和物質的產物呢?那在唯物的惡魔面前,我們還剩下甚麼,可以不被侵奪,不被剝除?(266頁)
晨輝大腿生有巨大的蛭子形狀胎痣,所以自小就備受同學同輩鄙視乃至欺凌。她從小不敢上體育課,不敢去游泳,甚至連短褲都不敢穿。但在和費老師溝通過程中,她得知蛭子這個型態,其實是創世神話失敗之例:
日本神話裏面,男神伊邪那歧和女神伊邪那美結婚的時候,因為搞錯了次序,由女方先開口求愛,結果生下了不成形體的蛭子,要把牠放在蘆葦編成的船中放逐。然後重新再試一次,由男方先開口,才順利誕下了世界萬物。(92頁)
對於費老師而言,蛭子神其實很有意義,因為他覺得「失敗的創世,真是有意思啊。」雖然小說中沒有仔細闡明,但女方主導之下生出的所謂失敗創作品,並非是無益的嘗試。實際上,在不少創世神話中,父親角色都是一種黑暗的存在。希臘神話裏面的提坦巨人之神Cronus推翻了他的父親,但卻也因為懼怕被自己的孩子們奪權,妻子Rhea生下一個子女,他就吞噬一個。幸好母神Rhea將幼子Zeus保護下來,而Cronus最終還是被Zeus推翻。至為可惜的是,費老師雖然有此覺悟,但在創作自己的版畫過程中,還是無法擺脫征服蹂躪弱小女性如晨輝的男性衝動,最終羞慚自盡。
小說尾聲部份,晨輝決定要改變自己命運,訂下機票要去荷蘭萊頓參與香港字活字印刷的工作。在離港前夕,她突破自己的心理防線,主動去找男友阿來。雖然她當晚委身的是被阿修人格所佔據的阿來,但兩人最終還是完成了這個過渡儀式(ritual of passage),特別是晨輝,得以由此出發,到海外去尋找自己生命的意義。雖然最後未能成行,但畢竟也是做出了自我犧牲的姿態。小說最後一段,是似乎重獲新生的晨輝,反思自己生命意義,從而立下的志願: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這將會是我的遺書。但在這之前,我會一直耐心等待,有一天把香港字重鑄出來。為的並不是任何外在的成就,或者對歷史的貢獻,而只不過是靈魂的圓滿,並且為神話故事畫上句號。對我這個毫無作為的人來說,這是我畢生的任務。(333頁)
換言之,神話的盡頭,也許就是人性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