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間香港有不少詩集出版,雖然困難重重,我們仍有太多說話要講。詩是另一種語言,我們正在用另一種語言吶喊。廖偉棠讚賞《碎與拍打之間》是一張漂亮的答卷,朱少璋以「夜氣方回」形容嚴瀚欽的詩,關天林和曹馭博則提及他的冷,不過廖和曹不約而同提及詩中的「氣血」和內裡的「火的質地」。我會說,嚴瀚欽實在是個用另一種語言吶喊的詩人,而且比起很多詩人來說,他的語言與日常語言的距離更遠,是故你必須一邊讀詩,一邊學習聆聽他的語言,這樣才會走得進他的詩世界。
所以,嚴瀚欽的詩是一種困難的詩,這種困難甚至不是書寫策略,而是「不是如此還可以怎樣」的義無反顧,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慷慨。書寫困難,閱讀自然困難,尋找著力點去介紹或評價就更不容易。閱讀的困難沿於他的詩「不得不」運用較私密的語言書寫,有時會把意象和句行嫁接的距離拉得很遠。作者稍帶任性地告訴你,對呀,這首詩最好的狀態就是這樣了,我已經費盡心力把詩誕下,從此一字不增不刪。那麼其中的大大小小縫隙如何填補,那些詞語和意象的生命力可以怎樣被發現和觀察,這就很考讀者的工夫。如果我草草地說一句「反正就是很困難啊」,怕且會被人把我自己的詩翻找出來瘋狂打臉,這就尷尬啦,畢竟我向來習慣這樣書寫,那我就冒昧說一下。
當你讀一首詩,發現意象和詞語紛至沓來讓你應接不暇的時候,不妨想想那個可惡的作者是如何構想這樣的詩句。可能是所謂的「進入寫作狀態」,讓心海中的意念飛躍到紙上,像某個瘋狂地敲打琴鍵的鋼琴家,誰知道他的搖首頓足有多少是情緒高漲的表演、有多少是接通了空氣中隱藏的以太;也可能是詩人在超級理性地費煞思量,平日馴養的幾十個詞語在他的腦神經通道中爭逐著,要突圍而出被書寫下來,成為定案。不要忘記,渾然天成的好句到底還是人寫出來,可不是風吹過沙漠隨機寫得出來的。
說到這裡,還是看個例子。我姑且用〈霧臨(其四)〉這首詩來談談可以如何作詩(不好意思啊⋯⋯先鞠個躬自罰三杯)。一般來說,用時、地、人來開啟一首詩是個穩妥的做法,詩人恰好正是這樣寫的︰「三月,大地昏舞,濃霧降臨/我們匿居道德的高處,俯身察視/城市裡一張幕布的拉扯;」時︰「三月」,地︰「濃霧降臨且昏舞的大地」,人︰「匿居道德高處的我們」,看嘛,一個不漏。你會看見詩句中虛與實的意象正在迅速交替、翻飛疾走在長短句行之間,並且隱然有一道氣在行進──
「這時日落的速度與我們無關/撕裂與我們無關,受了驚嚇/而執意高飛的鐵鳥與我們無關/柏拉圖、正義、電影以及禁忌之遊戲/也與我們無關──」嗯,排比法。那麼好用的修辭不用白不用啊,在腦際迅速生成的意念以排比的句式吐出來的書寫經驗⋯⋯嘛。還有就是分行斷句的技藝真的不要忽視,如果把「受了驚嚇」挪到「而執意高飛的鐵鳥」這句的前頭,行氣可就會大減了。當排比寫到「也與我們無關」這裡,詩氣已成,你又不知道怎樣接下去,怎麼辦?我不是在前文示範了嗎,──
──咳咳。有時也可以放在句子的前頭的,像「──那些再也沒能清楚看見的事物」,有時就放在句尾,像「三月變得很瘦很瘦──」,這是第三段的開首,正好承接了詩首的「三月」,呼應之餘,也順勢拉開了這三幕劇的高潮。
既然是私密的、隱晦的書寫,詩人在遣詞時自然可以放肆一點,只要是他認為對的,統統可以寫進詩裡,不用考慮是否足夠「暢通易達」(說來這組詞語平時是跟「洗手間」組合在一起,呃⋯⋯)。雖然如此,如何佈置才得體就很考詩人的功架了,譬如柏拉圖、耶和華、腦細胞、十四行,很硬,得小心運用。其實這些「大詞」在這首詩中不算多了,某些詩作乾脆一堆「主義」照搬出來,像石頭一樣擲向讀者,當然那是詩人刻意這樣做的,否則若在一般情況下使用過當,就會堵塞詩流。又例如事物、世界,或者頭髮、子彈、節氣、皮層、詞語這些詞語──時下流行「大數據」,如果把整本詩集的詞語掉進去分析,肯定能夠發現嚴瀚欽最常動用的意象系統──關鍵是怎樣運用、如何焊接,才塑造得出詩人心目中的好東西,才足以打動讀者,讓他們有「啊啊啊啊」的快感(意義不明)。至於嚴瀚欽的努力是否見到果效,是否鑄出了一篇好詩,你覺得呢?別問我啊,你自己怎麼想才最重要。
洪慧在自道時提出了「以氣御詩」的說法︰「你有多義無反顧,你就有多大機會開出不同的境界。永遠堅持錘煉詩藝,永遠提醒自己保有獨立個性,這就是一首好詩的前提。然後,詩歌就會讓你寫出你本來沒有的洞見。像吾友,希澄所言,你會不小心寫出了未來的預言。」(好爽直接全段引用就可以了),讀嚴瀚欽的詩,不論是私密的還是較為「讀者友善」的書寫,你都可以感知到那份「義無反顧」的氣的存在,這正是好詩的先決條件。剛才粗淺地談了一點〈霧臨(其四)〉的寫法,我想說的是,其實所謂的晦澀也是有其法度的,而諸多法度的意義正是讓詩人的氣在其中自在地運轉和游動,筆走龍蛇。
倒是我在做了不少詩的實驗之後,有時也想在詩中佈置可供讀者「落腳」的詞語之逆旅,讓讀者在閱讀晦澀詩句的不安感和突然(自以為?)想通一些甚麼的所謂尤里卡時刻中往復。就如嚴瀚欽的〈鹿〉,詩中一再回到圍繞鹿的詞語裡去,幾乎每句都把主題和意象扣住,犄角、溫馴、豢養、腳印。雖然讀完之後你大概會問︰「所以欸,作者在寫甚麼?好玄啊。」嗯,我見過太多人在聽完流行曲之後問以上的問題,明明動一下腦筋就懂的簡單失戀情歌都要問來問去,之不過讀詩時會這樣問倒是十分正常,因為現代詩的本質上就是容許歧義、歡迎埋梗。因此即使整首詩已經把「鹿」這意象咬得緊緊的,你可能仍然弄不清楚作者的創作意圖。
一來,這是所謂的閱讀門檻,有些人說「我的目標就是要寫出任何人都能夠讀懂的詩」,我除了說聲加油之外實在沒甚麼可以回應。接受了那麼多年的科學、文學、價值、美學教育,正是為了裝備我們,讓我們可以跨過門檻,雖然門檻高低與文學價值的高低不一定相關。要跨過讀詩的門檻,一般的教育還是不足夠,而是需要更多的專門的現代詩閱讀訓練和導讀。
二來,現代詩往往會為讀者留有自由解讀的餘地。作者和讀者的地位相對平等的時候,作者的創作意圖本來就包含了讓人在閱讀過程中生出的眾多可能性。有人以為這相當於「曲解」,其實曲解和自由解讀之間有所不同︰曲解是扭曲、錯誤理解作者的意思,至於自由解讀則是一種默契,作者留白之處正好讓給各位讀者去發揮,讀者甲說作者是想寫這個、讀者乙搖頭反對,都好,無傷大雅。正因如此,詩的閱讀筆記往往很好看,一邊讀詩、一邊讀筆記,誠然是一大樂事。
而事實上,很多嚴瀚欽的詩並沒有那麼難以拆解,你要多讀一些,接著你就會發現讀他的〈自述〉或其他詩作時,你可以放心在他所構築的詩之荒原上奔跑。讀多了你自然會發現他的詩有很多面向,混用了不同的書法技法和策略,本來就不是要留難讀者⋯⋯再說一次,他的每一首詩都必須被如此寫下來,都是各種的「不得不」。多面向書寫的能力一方面得益於他大量閱讀和吸收前人所作,舉凡瘂弦、楊牧、辛波絲卡、特朗斯特羅默等等,閃耀的眾星成為了他的閱讀和寫作養分;也因為他的同代人中有很多高超的寫手,互相切磋砥礪,譬如蕭宇翔和曹馭博,你幾乎可以從他們的詩當中看見那些交擊的火花。〈巨鹿──致宇翔〉的寫作意義是明白到不能更明白了吧,「『沒關係,沒有人會是/最後一個寫詩的人』」讓我聽見一聲龐大的嘆息,夾雜了詩人所有無以名狀的哀愁和希冀,如此這般,詩歌於他們(…我們!),正是「星體與星體之間那片罌粟田一般的虛無」。
關於詩集、從詩集及詩人的想法,我想宋子江在序言中已經寫得很完整了,不妨與曾繁裕的〈試問:我、詩與凌晨們之後〉一文並讀。其中就詩人的本質如何純粹,是否有足夠的自覺去擴大他的詩歌版圖,兩位評者都很誠懇地探討和分析,我就無謂狗尾續貂。
嚴瀚欽的第一本詩集確實是一支新的標竿,他與幾位近年首次出版的詩人先後示範了我們仍有寫詩的可能。我很喜歡〈在酒面前〉這一首詩,原來寫於2018年,詩裡埋怨「還有人一樣在喝酒嗎?/一樣的時代催生一樣的詩人/一樣的詩人嘔吐一樣的文字/連血都是一樣的」。晃眼三年有多,時代很不一樣了,詩的地貌也隨著多次地震和持續的餘震而出現了不少變化,在舊有的聲母韻母無法砌出聲音的這個病毒滿城的時代裡,我們彼此有了默契,全速創造著一套又一套尚未穩定的發音系統beta──不得不如此,在那些嶙峋的新生岩地上,詩歌必然會更加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