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書店看到這本書，不禁疑惑於書名的意義。英文中的the end of the rainbow其實有各種含義。彩虹盡頭，究竟有甚麼？有人說有金子，有人說有幸福。而在這本書是否又是一本充滿正能量的雞湯式讀本？當時雖然已經拿起此書，但最終還是放下了。後來在和友人晚餐時，聽到他大力推薦此書，於是便再去找來細讀，發現其中的情節、主題與技巧，實在值得再三尋味，令我感佩。
《Gone Girl》溫情雞湯華人家庭版？
如果只看故事情節，這本小說似乎是電影《Gone Girl》的溫情雞湯華人家庭版本。同樣也是妻子失蹤，丈夫尋人。2016年歲尾，加拿大溫哥華，連日大雪，白茫茫一片，但卻掩蓋不了某家人的煩惱──一名年近四十歲的華人男子向警方報案，他的妻子，一雙子女的母親，兩天之前駕車離開家中，此後不知所蹤。冒着大雪，男女警員一同到訪報案者家中，提問查看，發現該名男子獨立照顧子女，家中已經凌亂不堪。丈夫向公司告知家中狀況，申請在家工作，同時照顧子女，狼狽之極。
這位妻子，十四年前從香港來到溫哥華，結婚之後就一直住在此地。過了幾年兩人世界的美好時光，從事寫作工作，精心打造家居，經營屋後完美花園，養了一隻大狗。之後大狗去世，生兒育女，三年抱倆，花園凋零，日夜奔忙。各種細碎庸常，消磨掉所有志向愛好興趣特長。成為母親之後，她的生活軌跡就只能圍着孩子們而旋轉，離開家裡，基本上就只會去孩子學校、參加唱兒歌活動的圖書館、親子俱樂部，購物消閒的商場這幾個地方。為了孩子，原本內向社恐的她也只能完成唱兒歌活動的各種唱跳動作，並且超額完成任務：
如今我已對所有歌曲瞭如指掌，隨便一首都難不倒我。更好笑的是，我敢說我比任何一個媽媽都跳得更起勁、唱得更大聲。要擺頭我擺頭，要扭腰我扭腰，猶如脫胎換骨，我彷彿還看到其他媽媽都向我點頭示意，讚揚我的進步。（87）
但是，那個曾經熱愛文學，擁抱孤獨的她，還沒有完全消失，馬上在下一段又自我點評，反思自己的變化原因：
我並不是想強調母愛的偉大或是重拾孩童回憶令人感動，我只想說，成就這個載歌載舞的陌生自己，也許是我現在的唯一出路。（87）
變化的不僅僅是性格舉止，還有她的身體健康。懷孕生子養育孩子們的辛勞，讓她曾經嚴重扭傷的左肩和頸部情況惡化，患上肩周炎，左邊肩頸腰手臂都有嚴重傷痛，而她的背「有如一塊從冰櫃拿出來的凍肉，冰硬而血液停滯，骨骼間充滿了扭曲在一起的如石子般堅硬的冷凍肌肉」。（202）所以，她的日常軌跡不得不又多了一點——按摩院。在按摩院窄小的房間裡，她選擇全裸接受按摩師米亞的治療，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重新找到已經變得極為陌生的自己。一邊廂，她的肉身接受按摩確定存在感，而另一邊廂，她的靈魂精神則在米亞催眠的特異功能下，得以通過做夢來找回自己最為深層的意識慾望。在平安夜，兩人機緣巧合，都沒有回家，在按摩院睡過夜，第二天才一起離開。
失去才會懷念 significance by absence
黃敏華小說中沒有《Gone Girl》裡的尖銳血色，但細讀之下，主題同樣沉重。妻子出走，是否回家？故事懸念似乎就這麼簡單，性急的讀者可能會馬上跳到最後一頁找答案。也許也有人會感嘆：她的丈夫好慘啊，父兼母職。也許有人會批評她不負責任拋夫棄子。在此書封底，有這樣一句話：「這可以是你，可以是你的太太，你的母親，甚至你女兒的故事。」這句話既是寫給男性讀者們，也是寫給女性讀者們的。希望各位可以首先暫停站在道德高地上各種批評，而是代入書中出走女性角色體會其中細節。
這位母親不愛她的孩子們了嗎？非也。正如她和孩子們說故事中再三重複的，她的愛直到月球，然後回來（I love you to the moon and back.）。她在照顧子女之餘，抽取母乳，存在冰櫃，詳細寫明日期，這些精神力氣，只有真的做過的人才能體會。書中描寫的日常帶孩子細節，更加是笑中有淚。比如說第二章中「你們要／不要吃飯」一節裡，寫到孩子們不肯吃飯，母親又煮又哄，出盡法寶，只是希望他們吸收足夠營養，但自己卻做到五勞七傷。有一段話，更加是母親一邊和讀者直接交流，一邊對着孩子們無奈表白的真情流露：
如果你不明白我在說甚麼，可能因為你有傭人代勞，可能你有身體健康的父母替你抵擋了這一切；可能你比我成功，懂得運用更正確更有效的方法，有比我更高的情緒智商；又可能你純粹是幸運，擁有喜歡吃東西的孩子。但如果你能明白我，那你一定理解，我為何又再次蹲在地上，作抹地、執拾的動作。而現在距離開始吃飯已經整整一小時了。到底你們要不要吃飯？到底你們餓不餓？是不是媽媽的廚藝有問題？桌下的我看着他們在搖在踢的雙腳，像是四根小蘿蔔，二十顆葡萄。我明明知道那是充滿腳汗的臭腳，卻又很想上前去嗅一下。（112）
這樣一位心甘命抵服侍孩子的母親，是甚麼讓她心灰意冷，選擇離開？是因為帶孩子的辛勞？「帶孩子需要的力量，比想像及預期的巨大得多。每個母親都需要將自己的底線一直往下拉，而偏偏那是無底深潭，永不見底。」（265）其實，這些她都能夠忍受，也能夠抵受腰背勞損變形的苦痛。最後一根稻草，其實來自於身邊人的視而不見，無動於衷。
對妻子這些年的辛勞付出，丈夫覺得理所當然。他已經很辛苦了，每天上班工作，掙錢養家，晚上必須好好休息，所以還是和妻兒分房睡吧，在書房裡面比較睡得好。妻子每天也就是在家照顧孩子，生活安逸舒適，還有甚麼可抱怨，為甚麼要離家出走？直到自己照顧子女，這位父親才發現家事艱難，壓力巨大。在第五章「翻山越嶺之後」有「便秘」一節，就寫到三歲幼子仍在飲用母乳，雪櫃中冰凍母乳存貨用完，只能買奶粉替代。他不懂選擇奶粉，就買了最貴和最便宜的兩款混搭着開奶，覺得一定穩妥，誰知道兒子便秘，幾天無法排便，哭鬧不止。而五歲的女兒不肯食飯，總要爸爸講故事，又覺得爸爸講的沒有媽媽的好。好不容易處理了兒子的便便，發現自己也好幾天沒好好上廁所，於是他抱着兒子去廁所，關上門打算專心排便，看不到父親的女兒卻大哭不已，用腳踢門，不准他離開視線。兒子的手指甲要剪，父親也找不到指甲鉗，最後還是細心的女兒找到了。在各種困頓之中，丈夫開始意識到妻子存在的價值，也就是英文中的significance by absence了吧。離開了才會懷念，失去後才懂珍惜。但是，這領悟來得也許已經太遲。「他已經忘記，自己正在尋找甚麼。」（275）
出色的多聲部敘事技巧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小說是黃敏華讀到自己在嶺南大學翻譯系讀書時的寫作導師董啟章和台灣作家駱以軍的《肥瘦對談》之後，受到啟發而創作的。在我看來，此書本身就體現了極為出色的多聲部敘事技巧，與此同時又和《肥瘦對談》構成了互補互動的對話關係。在此書《出離，到達，然後回來》這篇推薦序中，董啟章有一段非常到位的點評：
如果不嫌簡化地說，這是一個關於「自我實現」的小說。它的高明之處在於，作者並不單純甚至庸俗地相信，自我已經完整地存在於我們的心中，只要勇敢地去實現它便可以。自我之所以複雜和難以把握，是因為它永遠是「相互自我」，也即是「自—自」、「自—他」的多重關係。從社會的角度看，它是交叉動人的人倫關係；從個人的角度看，它是情感的牽絆。“自我實現”無可避免地跟人倫和情感糾結在一起。（15）
在黃敏華的精心設計之下，讀者可以走進小說中不同角色的內心世界，並從他們不同的觀察視角、思維方式與敘事語氣中重新思考「妻子出走不知是否回家」的這個情節懸念。圍繞着這位失蹤女性，先後出場的角色有：加拿大白人男警員（第一章）、混血女警員（第一章）、土生華人丈夫（第一章）、移民加拿大二十年的中年女性「先知」（第二章）、失蹤者的中學好友（第三章）、按摩師米亞（第四章）。而中學好友和失蹤者的平行世界之外，還有第三位女性好友的生命經歷，令人動容。每一個角色，都有極為豐富的故事，限於篇幅，此處不做介紹，有待讀者自行發現。如果習慣於中國傳統章回體小說中的第三人稱全知全能視角敘事的讀者，要等到第五章才會看到第三人稱的敘事。而在每一章中，失蹤者都會以第一人稱敘述自己生活中的相應經歷。直到第六章〈最後的話〉中，失蹤者現身說法，回憶自己和丈夫女兒看到天上有兩條彩虹出現後的對話和爭論。兩人雖然共同生活了十四年，但看待事物的方式截然不同，無法溝通。這一章結尾，以對話體結束：
你認為彩虹有一千種顏色，我便笑一笑，點點頭，好好聽你說看到一千種顏色的感受。包括好的，和不好的，妙不可言的感受。甚至你認為那根本不是彩虹。
每一滴水都藏着一道彩虹。
他臉上的彩虹，多得如春天櫻花盛放。（346）
人物：你、我、他。時間：過去、現在、未來。地點：香港、溫哥華、未知的地方。小說世界萬千元素變化，都可以共存在一滴水裡。彩虹究竟有多少顏色？天上有多少彩虹？彩虹盡頭究竟有甚麼？這些都不再重要。每條彩虹的背後，都有無窮無盡重重疊疊的鬱藍；每條彩虹的開端，都有一個舊日的夢想，無法實現；而每條彩虹的盡頭，都有一個變化中的自我，有待尋找與發現。
書評之外的題外話：
McKinley Mitchell有一首歌就以《一條彩虹的盡頭》為題目，而英文歌名是The End of a Rainbow。請注意定冠詞是a，一條，而不是the，也就是說世間上彩虹不僅一條。這首歌的歌詞裡，彩虹盡頭是我希望可以放下過去，最終回到的家。但此刻的我，孤孤單單，無力舉步。我覺得這歌詞頗能配合烘托黃敏華這部小說的意境，也不知道是否此書標題的靈感來源。在此將歌詞譯為中文，和大家分享。
〈The End of a Rainbow 一條彩虹的盡頭〉
I went running to the end of a rainbow。我奔向一條彩虹的盡頭
Looking for a treasure they said I would find 想尋找他們所說的寶藏
I found nothing but heartaches and troubles 一無所獲卻麻煩多多
I’m about to lose my mind 這讓我覺得快要發狂On the way, the load got heavy 在路上奔忙
And the burdens got hard to bear 負擔更重而肩頭更痛
None of my friends was there to help me 沒有友情相助的我
Left me standing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 孤孤單單面對困難With a heart full of pain, I was lost 我心中疼痛 腳下迷途
So blind I couldn’t see a thing 眼前昏暗 找不到方向
I couldn’t even remember my name 連名字都無法記起
They talked loud and clear 身邊人聲鼎沸吵吵鬧鬧Every word, my ears could hear 每句說話清清楚楚
In my heart was heavy 我心頭沉重
I couldn’t even move 腳下停步
I just stood there like a silly fool 呆站原地有如傻人I believe, I’m going, back home 我以為 我在回家路上
To start all over again 可以從頭開始
Left my rainbow behind me 將我的彩虹留在背後
Right where I, I began 就在這裡開始 我會走上Going, going, going, going home 回家 回家的路
I’m going home 我會回家
(I’m going home to the end of the rainbow) 我會回到彩虹盡頭的家
I’m going home 我會回家
(I’m going home to the end of the rainbow) 我會回到彩虹盡頭的家